那事以后,皇帝的确使乳嬷带走了福王,还道,“无有福王干扰,朕倒看太子能学成如何样子。”只福王是走了,太傅同样走了——告了病假。又因皇帝说是半月之后要亲自考校太子功课。小太子直觉压力山大,心事重重,镇日皱着小眉头,对着几本经籍唉声叹气——
新进为太子奉御的程又直,只得被迫承担起了教导小太子读书的‘保傅’职责,而也是直到这时候,才且发觉小太子读书进度程度实在令人咂舌,不是好的令人咂舌,而是差的。只能说勉强算是开了蒙——当然,直到十二岁才开蒙的程又直的确没甚资格指说小太子,但他们毕竟不同,太子可是将来的国之主君,而当年不过一介缙绅公子罢了。父亲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他读书的事情显然并非最为重要急迫之事。毕竟父亲自己也无有多么深厚的学识,只有官职和权力,才是他永远的信奉和追求。
当然这是他话,转回到小太子身上。程又直想着,小太子如今的真实程度,皇帝、尤其是太傅不可能全然不知道才是。除非,是根本不在乎。但表面上的文章,总还得过得去,是以,程又直还是问道,“殿下,日课月课又是如何过去的?”。
小太子单手拄着下巴,回过头看身侧研墨的程又直道,“日常考课都是唐敖写成纸条,孤抄写好了交上去的——”。
程又直看着那双清透明澈的眼睛对着他,一眨巴,一眨巴地,清澈而又无辜,丝毫看不出对他自己这‘舞弊’行为的负疚与追悔,只就极为坦然,又或者说,不是坦然,而是在小太子的认知里,本来就应该是如此——
程又直不免从其中觉察到了那河东唐氏之用心可恶,心底升腾起一丝压制不住的厌恶来,将磨好的墨锭放至一边,拿了诸葛笔去濡墨时,就见小太子脸上也兴起一点闷怨之气,瘪着嘴道,“只孤将唐敖赶走了,以后没人再给孤写纸条了。”说完了,又不由发起愁来,双手捧着脸道,“可怎么办是好哦?”兀自忧愁了一刹那,又再自言自语般道,“孤本来以为他是向着孤的,可却不是,太傅竟跟父皇那样说孤的坏话,唐敖他——”转向程又直问,“奉御,你说这事唐敖他知道么?”。
“殿下——”程又直方才说了两个字,就又为小太子打断了,“大概是不知道的吧——”又自纳闷地半天,“孤这样将他赶走,是不是太过分了?”之类的话,程又直听着不由暗叹了口气,将濡好的笔递过去,“不论唐侍读知不知道,此时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
小太子插话,“重要的是,半月以后,父皇要亲自考校孤的功课,孤知道的。可孤刚才不是说了么,孤已经把唐敖赶走了,没有人再给孤写纸条了。”又忽然想起问道,“奉御,你会不会写?”。
程又直不想小太子此时还在想着如何‘舞弊’的事,一时也是有些无可奈何,“殿下,陛下说了是亲自考校,小臣便就是能写,也是没有用的——”。
小太子恍然道,“也是啊。”又更加忧愁,“那要如何办呢?”。
程又直叹息,耐下性子,温缓口气道,“殿下,要靠自己才行。”。
“我啊?”小太子指了指自己,又再看了看案上经籍,“不会呐”。
程又直道,“小臣可以教殿下。”也不顾小太子愁苦的脸色,指着书案上摆开的《论语》,问,“殿下学至何处了?”。
小太子心底虽然未曾有多愿意,但也知道躲不过考校的事。另外,他也真实地想要做好,让父皇能够满意,而能更喜欢他一些,就即动手翻了几页,指着一列做了一个小小墨点的地方,出声念道,“‘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孔曰:“子产,郑大夫公孙侨。”其行已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太傅讲到这里了。”这还是唐敖指给他的,因为太傅当时也这么问了。
他当时上下眼皮一直在打架,所以全程都没有听见太傅讲的。
这怪不得他,前一晚,他与唐敖斗草,一直斗到了凌晨,而他并没有唐敖那样好的精神——
“那前边的呢,殿下可都记住了?”
程又直虽是如此问了,但却已然知道答案了,果然那答案也不出他意料,就只得再问,“那殿下记到何处了?”而后就见小太子翻到了最前边的经序处,毫无惭怍之色道,“这里”。
程又直望着小太子手指所指处“然则夫子既终,微言已绝”的一句,足足沉滞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复又回过神来,“小臣与殿下细细讲来”。程又直本来直觉,不论唐亟身为太子太傅是否称职,但其学识并无可置疑,他与太子讲书,实在有些好为人师,且班门弄斧了。但看太子如今的程度,便就是陆景宏都能陪其读书了,也有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与压力地照章讲下去了——
但很显然,小太子对于读书一事,实在算不上热衷,他第一页都还没讲完,思绪就已经神游去其他地方了,一连提醒了十数回,才勉强讲完了第一节,要其复讲全然不能。想着皇帝考校功课,大抵也只是考校背诵,至多就只是简单释义,应该不会太过艰深。当然如若故意为难,那就另当别论了。
只凡高楼,总得从地基搭起,还是得从基础的背诵开始,程又直便就让小太子先将经义记诵熟练,可就是简单记诵,对于从未扎实系统学过的小太子来说,也是难上加难。直花了大半日,都没能将第一节记诵完成,还在想着要去与小太监斗草时,程又直终是忍无可忍地发了怒,“殿下,还学是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