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啸卿在中缅边境捡了个年轻人,也算不上是他,毕竟这人是孟瘸子发现的。
废土扬天的尘埃里,呼吸微弱倒在当中的人。
拖拽着这成人的重量,他的跛相愈发明显到有点滑稽。
人拖回来昏迷了好一阵子,身上大大小小都是轻伤,孟烦了说这人长得有几分亲切,可偏偏虞啸卿越看越不对劲。
他穿了身破旧的衣服,皮肤对比着边境的人来说却白白净净的,突兀得紧。
这种突兀,在虞啸卿眼里就跟沙漠里不长仙人掌,反而长大片的绿洲和鲜花似的。
大概两三天,人醒了。
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着,看人也不害怕。
嘴上念着什么“五六一”、什么“shi”,嗓音沙哑。
兽医看了说是估计伤了嗓子,要养上一段时间。
“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年轻人愣愣地看着虞啸卿,给他看烦了才反应过来。
屋里没纸笔,他倒也不客气,扯过虞啸卿的手就写。
“徐……林?”
孟烦了在旁边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口中吐出的字不生疏,带着熟稔。
徐林弯着眼睛对他笑。
虞啸卿颇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俩人。
“你哪来的?”
‘士兵……’
徐林又在用手指比划,他低垂眉眼有种小孩子学认字的样子。
虞啸卿想起了他家乡的小孩,在学堂清早念书声,低着头很认真。
手指划过掌心很痒,他收回了手。
警惕心和莫名的恻隐纠缠在一起,他站起身,样子居高临下,徐林抬头看他。
“过几天,你就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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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林还是没走成,他待在这个虞啸卿组建的,破碎的川军团里,跟着走了颇长一段距离。
他的嗓子依旧没好,叫他们的声音细小得像丛林里的小雀。
孟烦了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碰巧,徐林也很喜欢他。
徐林总是会望着孟烦了一双眼睛,眼里流露出自然亲昵的欢喜。
他的枪法很好,印证了他之前是士兵的说法。
但是虞啸卿很少会让他动他们的枪,徐林也不恼,他对他的态度很好。
不只是他和孟烦了,还有迷龙、不辣、兽医。
时常安静雀跃的眼睛,还很喜欢折丛林的树枝。不为了干啥,有时插在孟烦了鬓边,又或者大着胆子放进虞啸卿的枪筒。
‘就这样留一段时间吧,看看他还能耍什么把戏。’
虞啸卿心里盘算着。
没等着他抓住徐林的把柄,到等来了他的川军团的破碎,他们稀稀拉拉,只穿着裤衩被一帮日本人在缅甸撵着跑,狼狈至极。
子弹击穿石块,溅起碎石,扬起尘土,徐林眯着眼跟着迷龙,孟烦了和兽医在他身后。
孟烦了看着徐林和他们一样透着狼狈的背影,脊背上还有结痂的伤口,逃命的恐慌里浮现几分庆幸。
还好拉他多晒了几天太阳,黑了些。
不至于在这林子里当活靶子。
“走…走快一点,前…面……”
徐林的声音隐藏在枪声里,他的体力很好,往前跑了几步,把虞啸卿往下扯。
一枚子弹穿过树干,虞啸卿只匆匆侧回头看了他一眼。
生死的恐惧逼迫他们钻进了英国仓库,一群人挤作一团,孟烦了贴着徐林,徐林贴着迷龙。
汗津津的皮肤,贴合上升的温度,在这喘气声里给予彼此几分安全感。
多年轻的人啊,孟烦了看着徐林。
因为没理过发,他湿漉的发丝贴着面颊,轻微喘着气。
他心里浮现几分悲哀,濒临死亡带来的忧愁难以消散,徐林轻轻扯着他的手,努力扯着笑。
这是他在这几日给大家做的最多的表情,对每个人都如此,笑的幅度大得牵出梨涡。
“害不害怕?”
孟烦了这句话像是问他,又是在问自己。
徐林摇着头又点头。
他的手还是攥着孟烦了的手,迷龙看见小声说了他们一句腻歪。
仓库外的枪声减弱,安全感微微能够反馈在身上提供一些保护。
就在此刻,门被推开了。
单枪匹马的身影被团团围住,徐林良好的视力让他看见了门口的人。
不等他反应,不辣开了枪。
“别开枪别开枪!我是你们的团长!”
来人大喊道。
孟烦了和徐林站在一块,他心里还想着谁会在这危急关头相信一个莫名其妙的外来人,就见到身边的徐林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神里透出不说分辨的信任。
孟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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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徐林正式入团还升了职。
坏消息:孟烦了降职成了二等兵。
虽然后面又在这位“团长”龙文章的戏谑里恢复,他心里隐约还是憋不下这口气。
他给龙文章取了个外号叫“死啦死啦”,徐林听着好笑,但也扯过他的手分享了他起的外号。
“烂人?”
孟烦了念出声,琢磨着肯定了。
这位死啦死啦“团长”确实是个烂人。
徐林和兽医一起给他包扎伤口。
不辣当时被徐林扯了一下,弹道一偏,擦过的伤口不深。
龙文章脏兮兮还留着胡子,和他印象里那个戴着墨镜一脸拽样的袁朗有些像,却没那么讲究。
这个时期的士兵,混成了各样模样,在破碎的山河里,却都保持一颗同样完整的心。
龙文章让他们挨个钻了油污桶,徐林咳嗽着。
他的喉咙依旧不好,很痒,说话声音也不好听。
龙文章听到他们叫徐林小鸟,调笑道:“这是只哑巴鸟。”
“……”
徐林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
心里觉得这俩人最大的共同点是一样的欠揍。
“怎么黑乎乎一片还是透着白呢?”
龙文章走到徐林面前,徐林比他高挑,此刻还故意抬着下巴不想看他。
下颚还是一片白,龙文章从油污桶里抹了一把,脏兮兮的手擒住徐林下颚。
弄得他浑身脏兮兮、黑成一片才眼里觉得舒服。
“咳咳——”
孟烦了拍着气得咳嗽的徐林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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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于前面的相处。
虞啸卿对徐林态度总算是好了些,这个好了些,仅限于,按在枪筒里的树枝没被再取出来扔掉。
他也不再用一双要拔人羽毛的眼睛瞪徐林。
不过,这点好转也没有持续多久,他们这群落魄且匆忙的鸟,到处乱飞,被子弹打得四处逃窜。
徐林想起幼时老徐带着他打猎的场景,他们蹲着南飞的候鸟群。
此刻他们的处境,又何尝不是呢?
……
后来,在收拢士兵的路上,迷龙要有老婆孩子了。
行走江湖多年的不辣说,估计女人要棺材来埋的就是她死了的丈夫。
酷似高城的迷龙正在高高兴兴地锯木头做棺材,虽然徐林还看不清情形,却也迷茫地开始听着迷龙的使唤,伸手给他递锯子和其他工具。
这一点上,迷龙似乎比高城争气许多。
起码徐林来到这个时代之前,高城至今还没能娶到媳妇。相亲两次无功而返后,就不太乐意去了,哪像迷龙这样主动争取。
可这场棺材前的婚礼还没开始多久,龙文章就走过来,要把迷龙捆起来,以抢掠财物、勒索同胞的罪名就地正法。
‘他有病,他真的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