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她到边上。”这是庾载明的声音。
狸奴睁不开眼睛,可明明有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有人拿什么冰冷的东西拍了拍她的脸,狸奴猛地一激灵:是刀背!
庾载明俯下身子,嗤笑道:“清醒了?”
狸奴一动不敢动,江风吹拂着面颊,一片冰凉。
“哭什么?”庾载明又问,脸上神色莫辨。
“奴上一顿吃撑了,肚子里难受得很……”
周围人轰然而笑,庾载明却一动不动。
狸奴只得继续抽噎道:“奴本不想哭,可实在是太丢人了!”
“没出息。”庾载明瞥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战场。
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庾氏的船队又发起了攻击。战场上形势已经分明,狸奴瘫坐地上,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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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八年六月,宣武军西征不利,大败于青嶂,死者千余人。
高堂之上,李劝星正襟危坐,面沉似水。战前他与江岚意见相左,于是便没有出兵,而是固守在寻阳。江岚与成誉并肩坐在下首,早没有了当初屡战屡胜时的意气。接连数月的征伐甚至让他们面容憔悴,神色郁郁。
堂中无人言语,落针可闻,逼仄的气氛让人心慌。成誉呆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抬头,小心打量着李劝星的神色,道:“将军,诏书上是怎么说的?”
李劝星面前的漆匣里,摆放着金陵传来的诏令。青嶂惨败,他们几个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原原本本地向朝廷汇报请罪。等待回文的日子格外漫长,但当真看到那明晃晃的缣帛,成誉反而迟疑了。
江岚也投来犹豫的目光。当初攻占巴陵后,是他执意要乘胜追击,以图一举歼灭叛军。当时的他志得意满,根本听不进李劝星的劝阻,甚至怀疑他是在嫉妒自己屡屡立功,声望超过了他这个主帅。然而现在……
庾载明出乎意料地强悍,他部下死伤惨重,连巴陵城也被叛军乘胜夺走,残兵败将不得不退守寻阳休养生息。他犯了大错,朝廷会怎么惩罚?
李劝星看看江岚,又看看成誉,心头涌起一股冲动,要将这诏书狠狠甩到他们脸上。但是……诏书上明明白白盖着摄政王的玺印,那便是代表了天子和朝廷。虽然这今上旁支的摄政王只是个摆设,这诏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成肃的旨意,但他领兵在外,竟毫无置喙的余地,只能眼睁睁接受这不平的处分。成肃啊成肃!
“你们自己看!”李劝星一拍桌案,那二人都是一愣。
懂眼色的侍从立刻把诏书捧到二人面前,二人读罢,面面相觑。
李劝星节度诸军,攻伐不力,免青州刺史之职,诸将反躬自省,戮力同心,以效后用……
“这——”江岚诧异道,“这是朝廷的意思?”
明晃晃的大印在那儿盖着,使者八百里加急送过来,还能有假不成!
成誉攥紧了衣袖,不由得惶惶不安。李劝星固然没担当好统领众军的职责,可是……青嶂之败,明明是他与江岚固执己见,冲动之下酿成的大错啊!
阿兄短见了!讨伐庾氏尚未成功,却因此事与李劝星结怨!
他愧疚地望着李劝星,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怒意。
“此战皆因我之过,我愿代将军受罚!”成誉离席长跪,道,“所领太守一职,愿奉还朝廷,还望将军恩准!”
江岚暗叹一声,也自愿辞去官职。
李劝星冷眼打量着他们,心知此刻说再多,也无法使朝廷追回成命,只能打了牙往肚子里咽。等到他亲自奉送天子回京,看他成肃到时候还能说什么!
“二位说笑了,”李劝星强压着怒火,道,“统领无度,是我之过,朝廷罚的是。而今之计,当在于速速招兵买马,早日恢复元气。”
二人心中有愧,一切都听他的安排。
李劝星默然良久,道:“兹事体大,还需与赵江州商议。”
听李劝星说话如此客气,江岚不由得瞥他一眼。这赵江州他熟悉得很,正是他舅父徐宝应的女婿赵兹方。
赵兹方比他年长三岁,因其父生前曾是陈郡谢峤部将的缘故,他年方弱冠便镇守广陵,后来徐宝应自缢,他便与徐家人一起弃官北奔,直到不久前宣武军掌控大局,他们才一同归来。
如今朝中掌权的都是宣武军故旧,对徐宝应之死忿忿不平,便准备重用徐氏子弟来作为补偿。可徐宝应长子崇朝年方十五,若授予州郡要职,实在是难以服众,于是便先封赵兹方为太守之职。
赵兹方不负众望,带兵清剿了西府一带的庾氏余党,旬日之间又被提拔为江州刺史,镇守在寻阳。
宣武军败退,士卒伤残,船只破败,粮草匮乏,这一切,都还要靠赵兹方帮助,才能尽快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可是……江岚的目光投向门外,大雨倾盆而下,在檐下汇聚成水幕,原本在庭中做事的仆役都挤到廊中避雨。如今正值盛夏,雨水频繁,江上风大,冒雨行舟,谈何容易!
看来还是要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