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那缕琥珀魅色从她含泪的眼中消失,他心中的绞痛也慢慢得以平息。
嵇成忧以手抵住额角,对孙医令道:“晚辈记得大人曾经说过,巫医喂养的蛊物认主。当年搅起苗疆之乱的巫女早已身死,我体内的蛊物也已经化为脓血融入血脉。可是近日来,蛊毒之痛越发频繁,染了毒的心脉就像突然识得了主人……”
说话间,少女的影子从他眼前划过,心腔控制不住剧烈跳动。
“是罗姑娘?”缘于医者的敏锐,孙医令脱口说道,脸上却不敢置信。
嵇成忧住了口,他亦是不能相信的。
可是,今日和那天一样,绝非毒蛊发作之日。而她,都在他身边。
“不可能,五年前罗娘子才是个不满十二岁的孩童,哪会医蛊之术。”孙医令从琴案旁的地上拾起阿蒲蒻没有带走的巫医古籍和手稿,定睛翻看了几眼,连连摇头否定了自己刚才的猜想。
自从二公子身中蛊毒,官家三令五申命太医局钻研解毒之法,太医局也曾多次派人到苗地传唤当地的土人和巫医,询问三苗土司,罗锡姑等人无不恭敬配合莫敢违逆。
可是于解除二公子身上的蛊毒一事始终无所获,倒是让孙医令获知了一些真假难辨的民间土方和苗人巫医的典故秘闻。
“可若真是当年那个黑苗巫女所为,为何如今又是罗姑娘?还是说……”孙医令若有所思的望了嵇成忧一眼,迟疑问道,“老夫可否斗胆问一问公子当年苗疆之事?”
嵇成忧微愣了片刻,道:“老大人但问无妨,但凡晚辈能说的,定当知无不言。”
“当年给二公子下蛊的巫女,公子可认得?可曾与之生情……”孙医令问得艰涩,不等他回答,又急忙解释道,“汴京中谁人不晓得二公子品行端方克己修身,是绝对不会做出唐突女子的事来的!但是难免有一厢情愿的娘子误解了公子的意思……”
嵇成忧漠然道:“我不认得也没见过。当年那个驱使毒蛊的黑苗巫女,也是搅乱三苗意图谋夺罗锡姑土司之位的人,名叫阿伽侞,论起来是罗土司的族中堂妹。我从未见过她的面,我上山寨时她就已经事败服毒自尽了,她的尸首也在竹楼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孙医令点头,这些也都是他早已知道的。自从二公子身中蛊毒,朝廷差点发兵西南,无论罗土司和三苗中擅用毒的巫人还是那个叫阿伽侞的巫女,无不被深查过。
孙医令捋须沉思,看了一眼沉稳淡漠的青年,迟疑片刻,又问:“那么公子可是在那时便结识了罗姑娘,并且与她生过情……”
孙医令说完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经。罗娘子如今才刚过及笄之年,初初长成妙龄少女,那时的她还只是个稚子孩童呢!
“不曾!”嵇成忧断然回答。
暗热不知不觉从耳后升起,心突然异常而猛烈的跳动起来,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心腔中跃出。他不自觉的想要抬手去捂住胸口,又忍住。
“那时我并不认得她。”他徐缓补充道。
他垂下头,腰间革带的带钩上还缠绕着几根发丝,柔软的附着在他的衣袍上。
透过发丝,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个幻影般的碎片,里头有熊熊燃烧的火光,大树被烧焦发出噼啪的嘈杂声,东奔西突惊叫大哭的人群,已分不清是青苗还是白苗黑苗的士卒乱战成一团,还有从黔州赶过来平叛的军士,通通杀红了眼。
他提剑迎着尖叫乱跑的人群逆流而上,只为从苗寨的山上救一个从西北战场中流离失所的斥候。在父兄对西戎的最后一战中,这个斥候发现军中有人勾结敌军意欲把嵇家大军引入西戎的包围中。
后来即便父兄有所察觉,惨烈的激战无可避免,父兄在那一战中依然殒身疆场。当年那个斥候从战场上死里逃生,随残军退回关内,后来又辗转流落到黔州改名换姓做了军士。
他千里奔赴黔州,原本是为了找到那个斥候了解更多的真相,谁知竟然卷入苗疆的动乱。斥候被他救下时,已经被刀斧砍得奄奄一息,躺在他怀中把真相全数告知给了他。
他永远忘不了,斥候沾满血污的那张脸在濒死之前竟然展露出憧憬欣慰的笑容。他也忘不了斥候断气前抓住他的手臂说的那些话。
“二公子,你能来……太……太好了!你一定要为大将军和大郎报……报仇啊!”
斥候口中的“大郎”是他的兄长嵇成业,他的兄长和弟弟成夙一样,为人豪迈不拘小节。幼时他们还在麟州老宅住着时,父亲帐下的兵士便笑嘻嘻的称大哥为“大郎”,亲昵的抚拍大哥的肩膀。而他们碰到他,只会收起吊儿郎当的手脚恭敬的喊他“二公子”,因为嵇家二郎从小就是个讲规矩爱干净的骄矜公子。
后来他去边关收殓父兄的残尸,收拢嵇家军御敌,再后来在火光冲天的竹楼上,他任凭斥候身上的血污浸染到他的衣裳,他变得不再是原来那个纤尘不染的嵇家二公子。只是大哥再也看不到了。
嵇成忧沉湎在对往日的追思里,孙医令依然费尽思量,喃喃的大胆推演:“早几年老夫便疑心二公子身上的不是普通蛊毒,而是听说早已失传的情蛊。只是如何下蛊的具体之法已经散失,恐怕只有当年那个巫女才晓得她是如何将蛊先下到罗姑娘身上的……通过罗姑娘,毒再催发到了公子身上。所以如今罗姑娘到汴京,就出现了蛊毒认主的情形。”
“晚辈说过,我那时还不认得她。”嵇成忧揉着眉心,淡漠的重复道。
可是现在,他认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