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至此,已成定局。
八纮酥浥端神正色,坐到桌边,翻出另一盏油灯点上,拖过一件沉重的大藤箱,真正七手八脚地铺开其间所有书卷纸张。
蕴姬留意到其中有一些是旧式兰台装帧,封面处还留有鲲帝象征的蜡鉴印记,似乎该是内宫档案。八纮酥浥便顺着她的目光,抽中其中一册推过来。
“这是北冥无痕替他们搞到的东西。上古海境三脉共治,势力强弱依等为虬龙、螭龙、鲲帝。其后龙脉日渐衰微,衍嗣艰难,为此才催生了所谓的龙眷,或者按照鲲帝的说法,是贡姬制度。主要以龙血对非龙脉的鳞族女性进行改造,以适应孕育龙脉。”
蕴姬怔了片刻,低声接道,“这就是通史开篇,所谓龙族性淫的真正事实吗?我之前一直以为,那只是鲲帝皇室打击敌人的一种手段。”
“若真正按照记载来说,鲲帝皇室在这个问题上,不仅谈不上抹黑,简直可以说是在为龙族遮掩。大概是觉得所谓的贡姬之存在,对于自身也是一种耻辱罢。”八纮酥浥讥讽地一笑,“名为贡姬,实是每日的人定时分,龙族肆意抢掠城外的民家。鲲帝号召各族反抗暴虐之时,说得堂而皇之,如今自己上了位,倒真是屠龙者终成恶龙了。”
“每日?”
“龙嗣常常会吸干杀死非龙脉的母体。所以龙族的需求量很大——”
“够了!”蕴姬捶桌怒喝,瞪向八纮酥浥,“不要把那些受害者,讲得好像消耗品一样。”
“于龙族而言,他们的确是一次性消耗品和零食。有一定数量的贡姬,是被食用掉的。”
“八纮酥浥,你故意恶心我,是吗?”
“这是你们鲲帝的记载,怎么是我恶心你。”
“你!”
“蕴姬。”八纮酥浥忽然重复道,“蕴姬殿下。”
“这里没有什么殿下。”
“龙眷试验,虽然我们不需要你怀梦虬孙的孩子,也不会让他吃掉你,但这并不是简单的试毒,或者让你替梦虬孙死。死亡,反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若你活下来,”八纮酥浥停了一霎,斟酌了词句才继续,“你就没有退路了。”
“你所谓的退路,是退回到王宫去吗?在我把鱼符交给你去熔掉换粮食的时候,我已经断了那条路。”
八纮酥浥听罢,取出了她所说的银鱼徽符。这是蕴姬作为鲲帝王姬的官方证明之一。
“我不是让你——”蕴姬意识到此时此事已没了意义,叹了口气,拿回了徽符,转而道,“那你什么意思,是反对我参与试验吗?”
“我提醒你,鲲帝龙眷这种身份,一旦暴露在现在的海境,会给你们都带来巨大的麻烦。”八纮酥浥道,“还有,这件事情,梦虬孙与叔父,也暂时不要给他们知道。”
蕴姬默然了一会儿,轻轻点了头。她继而又道,“说起来还有件事情,恐怕要拜托你。”
“什么?”八纮酥浥略有警惕道。
“我知道刀叔一直偷偷保存着长姑母的骨灰,以图将来能有机会让她归葬王陵。但那并非姑母生前所愿。而倘真有不测,请你将我付于江水。”
蕴姬说罢,郑重其事地起身行了一礼。
“我拒绝。”八纮酥浥面无表情的干脆利落,“你的尸骨和王姬身份,会是很好的筹码。我一定会充分利用。”
“八纮酥浥!”
“所以,你得活下来。”八纮酥浥把那册书卷成一束,在她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打一记,“只有活人,才能决定一切。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然而,试验进展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蕴姬仅仅在初期出现了谵妄、嗜血、剧烈疼痛等一般性的排异症状,加大涎蓝剂量之后,就很快好转并停止了进一步的龙化。但这种微量的转化又足以支持梦虬孙取用她的鲜血,可以说是比八纮酥浥最好的预计还要好上一百倍。
“我的心疾原本就是要吃药的。虽然有一点涎蓝依赖,但只要控制好用量,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我天天都待在你这个药材产地旁边,没什么可担心的。”
蕴姬的状态可谓是轻松至极。
八纮酥浥可谓是无语至极:“滚出去。”
蕴姬麻溜地圆润退下,正准备在去账房之前,先照例去看一下梦虬孙的境况。自从开始解毒以来,因状况稳定,八纮酥浥就将他转移到了后院的一处角屋,由紊劫刀和昔苍白轮流照看。
她方要踏入院门,一眼便见到了那咬牙支着门框,两腿打颤地往外挪的人影,不是梦虬孙,还是哪一个?
蕴姬遽然冲了进去,一把拽过他的手臂,感受到消瘦嶙峋的骨感,又喜又气,嘴上不肯饶人,“一睁眼就逞强!你都昏过去三个多月了,当然没气力,回去躺着!”
而梦虬孙虽然虚弱,可气势绝不肯弱,“哪里就那么娇贵了!你——诶诶,你麦哭……唉呀——”
一边烦恼地狠命抓头发,另一边认命似的挪回被窝,偏偏还不肯借助蕴姬地搀扶,非要自己回去,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你什么时候添这么一个毛病。从前明明怎么吵骂,让你哭都不哭的。”
蕴姬撑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瞪他,“你又是什么时候能不擅作主张?明明让你以无游丝做示警,你为什么不遵守约定?为什么单枪匹马就闯进去?你差点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当时太危险了。我明明不让你来——”
“你不让我就不做吗!”
“哈,那当然,你多气势啊!真是……”
“梦虬孙你!”
一阵剧烈地咳嗽声打断两人,紊劫刀端着药碗走进来,恨不得一人给一个暴栗,“又吵什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他把冒着腥气的汤药塞给梦虬孙,后者老大不情愿地皱着眉头。
“刀叔,这到底什么药啊,总有一种奇怪的血味。”梦虬孙见蕴姬忽然没了气性,眼神闪烁,脸偏到另一边去,故意找茬不想喝药,“该不是小云在捉弄我?”
紊劫刀差点没给他一拳,考虑到大病未愈,这才勉强没打下去,“放屁!你的药是宗酋亲自看顾的。少给我耍滑头,我看着你喝完。”
蕴姬抹了一把脸,匆匆转身出去了。
梦虬孙恹恹地一口气喝掉,将碗一塞,躺平榻上装死鱼。
紊劫刀看着他这副样子实在好笑,“安怎啊?把人骂走又后悔了?”
“我什么时候——”
“你那点小九九啊。”紊劫刀笑骂着锤了他心口一记,“自己逞英雄,反被个女娃子救了,心里边别扭是不是?”
“我没有。”
“男子汉大丈夫的,主动低个头怎么了,嗯?就凭人家又是重伤又是中毒的,从那鬼地方把你拖回来。这么义气,要是个男娃子,你该跟人家拜把子。怎么,是个丫头就瞧不起人家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没有的事。”
“行行行,没有就行。没事我走了,你好好躺着。”
紊劫刀正要收碗离开,却见一只小龙爪扒在他袖口上,磕磕绊绊地词不达意。
“她…受伤……毒…她怎么样?”
“你这真是,你刚才那人在这儿时候,干嘛不问?”
“我……我是不是……连累她了。”梦虬孙低沉沉地说着,“她很生气。但是我也不想害人的。”
紊劫刀愣了一会儿,上手大力揉搓卷毛脑袋。直到梦虬孙捂住鸡窝似的头顶,眼泪汪汪地大声控诉,才啼笑皆非地答他,“小云很生气,但她生气的就是你这么客套。一家人,讲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那个假的识龙影,是我从前认识的。他们……我……”
“麦听那些狗吠。还是条死狗。”紊劫刀啐了一口,又轻轻摸摸龙角,“你怎么会害人呢?你已经救了很多人了。至于小云,嗨,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回事,平时冷冷淡淡,文文静静的,就你这里生不完的闲气。不过,我跟你打赌,她明天还会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