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境卷 第十五章 樊网影随
蕴姬还未行至宫门前时,便远远听见阵阵喧哗,在这规矩森严的鳞宫之中,实属怪奇。吵嚷不清的众人声讨之中,只有梦虬孙的嗓门高亮突出,火气十足。
“我说了,给我滚开!”一手洞庭韬光威慑在前,梦虬孙横眉冷对推攘叫喊的三五鲛人官僚,另一边尽力回护着身后的比他还高过半头的黥面男子,“你们看不到这戏珠吗,狷螭狂是太子请来的人,哪只好狗胆敢拦路!”
“你是料定死无对证,才如此无端借口,恬不知耻。”待蕴姬走近一些,听出这尖利嗓音来自于代理御史允孝思,此时他正斜瞥着眼抬颌蔑视,向濒临爆炸边缘的梦虬孙指桑骂槐,明嘲暗讽,“这等贱民孽种,胡乱攀扯,谁知晓这信物是如何得来?要是污秽宫禁,惊了圣驾,谁也担待不起。”
“听你放屁!”
梦虬孙怒发冲冠,果真一点便着,作势要拔刃恫吓。允孝思反倒硬着脖子挑衅上前,同时放声高喝。
“好啊,你竟敢在宫内拔剑,进胁本官,杀戮忠良,真正是谋逆造反!”
“我去你——”
话音未完,一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青壮禁卫突然出现,人人手持长约齐眉,上红下黑的水火棍。虽非开刃之器,但在齐整如一,凌空而斩的棍风烈烈声中,仍是毫无疑问的威吓之意。
允孝思身侧的一个侍御史见状立即斥骂卫尉长官,“好个申玳瑁,串通贼人,沆瀣一气,蒙蔽圣听,真正是国之祸奸。这是宝躯一脉的阴谋诡计。我们要见王上!我们要见王上!”
“你们——”
“这么大的口气,倒叫我瞧瞧,是哪个要抗旨闯宫?”
漫不经心的戏谑女音里藏着淡淡杀机,允孝思立即向后眼锋一扫,止住跟随者们的闹事,换上一副温良持重的悲悯神色,对着缓步前来的宫装丽人俯身行礼,气正声严,“臣御史台允孝思,见过蕴姬殿下。敬请圣躬安否?”主官领率,僚属自然跟从,四周包围成势的禁卫兵士更是去械而跪,原地匍匐,只梦虬孙一个大剌剌地正要上前攀谈,被双膝跪拜,贴面于地的狷螭狂暗地抻了一把那短葛裤脚,虽仍茫然不解,却也看气氛地低头跟上一句。
“梦虬孙见过殿下。”
簇新华美的王姬服制,妆花缎料绮若云霞,金彩交辉。远时还不觉,近了才见那缎面之上的山水楼阁纹样是随着周遭光射不同,而渐次显出不同华彩,逐花异色,富丽典雅。四周宫壁所嵌夜明珠的华光流泻雾鬟云髻,十二毓秀冠的精细金钿点翠辉光熠熠,瑰丽如射。越发衬得其人神仪内莹,宝相外宣,令人不敢逼视。
目无旁视地掠过梦虬孙和狷螭狂,直至允孝思身前,蕴姬作势虚扶一把,却是道,“都起罢。若得清静,圣躬自安。皇兄薨逝,已明旨辍朝。百官凡有奏事,从会极门递折。这点子规矩也不晓得了。”
允孝思闻言再退一步,再一行礼,“臣万万不敢,殿下容禀。这螭龙乃逆罪之后,先王定谳贬为贱民。岂能任他沾污宫禁,搅扰圣安。”
“你麦听他胡说!真是太子请来的。”梦虬孙急走两步,再次扯开螭龙手中所握锦囊,向她展示北冥觞的雕花蹴鞠戏珠。
她稍一摆手,示意梦虬孙噤声,“如前所言,有折子一概递送会极门去。现今王令召见梦虬孙。上卿可要什么对证吗?”
允孝思略有踌躇,他自然不敢此时抗旨入宫,去当面向鳞王见什么对证,这无异于直接指摘诬陷蕴姬假传圣旨,可要这般轻易放走人,却也是实属不甘心。
“臣等必当遵从王命。只王诏之中,可曾提及宣召螭龙?”
“你够了罢!听见没有,是给我的旨意,你瞎问啥!”
但蕴姬恍若不闻梦虬孙的激烈责难,亦是无视于一众鲛人的群情激愤,只仍端着一脉柔而缓的腔调细细道来,“上卿应知,龙子之位比照文丞,只在师相之下。尔等却在此纠缠围堵上官。贱妨贵,少凌长,乃是取祸之阶,实非正道。”
允孝思肃容正色,双眸半阖状似柔退,实则矜高恣意,气势迫人,“臣既忝位御史,便有纠劾百官、整肃纲纪之责。虽龙子位尊于臣,但臣亦要据理力争。龙子入朝数年以来,未曾闻吐一奇画,进一嘉猷,用一正士,戡一祸乱。居贵长,而不谋国事,排陷正人,坐视盗贼日猖,边警日急,止与二三小臣争口舌是非,平章之地成聚讼之所,而无尺寸之功于朝廷。如今更引贼乱法,惊扰禁中。实乃大奸似忠,大佞似信!”
“随便你告咯。”梦虬孙双手叉腰,他哈哈大笑两声,丝毫不以为意,“但是现在,给我让开!”
梦虬孙摆开硬闯的架势,可对方人多势众,亦不相让。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诸位便是要弹劾他,也合该回去写折子,总没有在此处阻拦王旨的道理。还是说,这其中有什么人在背后指使,或是怕谁漏了什么隐情吗?”蕴姬面虽含笑,语意却凌然锋出,殊为不善。
允孝思有一霎未答,稍撩了一眼皮,看向身侧的绿袍小官。
那侍御史闻弦知意,赶忙站到前台大声争辩,“这混血杂种本就是宝躯一脉的耻辱污点,众人皆知。王姬为何顾左右而言他,有袒护贼子之嫌?”他一边虚张声势,一边暗暗觑着允孝思的眉目,见上司无甚制止之意,越发张狂起来,“女子之道,在贞静安顺。王姬当为海境仕女之表率,虽曾走失沦落,但既已归宫,也须得顾忌名节……”
放诞之言未完,眼前忽现劲风一闪,不待反应,迎面便是一记结结实实的闷棍,直直砸断鼻梁,碎裂骨茬穿皮破出,脂流血浆迸发,右眼乌青肿胀,整个人打懵跌坐地上,官帽被洞庭韬光打出好大远去。众人冷不防梦虬孙还真敢在宫道之上暴起殴人,竟都慑住片刻,一时无人去扶,就这般看着侍御史捂脸哀叫。
“放你的臭狗屁!真是找打!”
“够了!”蕴姬情急之下一把抓住梦虬孙的手腕,强行拽走制止他意欲再打的动作,压低声音急急喝止道,“真是胡来!台谏的人怎么能打?冷静一点,你趁现在带狷螭狂进去。后续的事,我来处理。”
“反了,这是反了!光天化日之下,煌煌宫道之上,梦虬孙竟敢公然殴打百官,恐吓言路!太虚海境建朝以来,未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此等狂悖之徒若不法办,天理何存!臣要进谏,臣誓要除此祸国奸佞!”
不待梦虬孙回应,一众御史已在允孝思的领率下跪倒一地,此起彼伏地大声哀叫斥骂起来,大有逼宫进谏之势,场面一时难以收拾。
狷螭狂此时忽然重重磕了一记,向着允孝思请罪道,“一切皆是罪者之过。罪者这边离去。求请各位大人,切勿罪愆蕴姬殿下与龙子大人。”
“不行。”
“不行!”
蕴姬与梦虬孙异口同声拒绝狷螭狂。前者不住地冲着宫道尽头方向张望,后者则强硬态度地将狷螭狂直接从地上拖起来。
“这些夭寿鱼要跪,就让他们跪到死好了!”
“但是……”
怀抱着诏书的右文丞,终于在左将军申玳瑁的陪同下,跌跌撞撞一路跑来,喘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让一旁的武官扶了两把,这才稳住心神,稍一喘匀了气,就赶忙展卷宣旨。
“龙子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