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燕门,已离山穷水尽不远。
但是,就在这般紧要的关头,这般急需的军资,负责此事的官员却不见人影。
南少安咬起牙,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他大吼一声:“所有人!就地把东西搬下,开箱检查!”
他下了马,一个个地看过去,越看,血越凉。
里面的铁器尽是红锈斑驳,拿着这样的兵器上战场,和送命没什么区别。
一旁的长史一把抓起领头人的衣领怒吼:“你们就送这些东西过来?如此关键的时候,你们竟敢捅这样的篓子,你们…你们可知燕门将要面对什么!大夏将要面对什么!你们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吗!”
八尺长的汉子双目通红,无力地跪倒在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片死寂,荒凉的戈壁,只有风吹沙的声响。
负责检查的士兵一个个过来,沉重地和南少安汇报了结果。
粮食生霉,兵器锈蚀,布甲破败。
南少安沉默良久,唤了长史的名字。
“回去,统计一下,哪些将士愿意留下,其余的,带着燕门百姓,往长洲逃吧。”
“大人!那你…”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南少安淡淡笑道。
“生死与我无何惧。”
他策马来到军营:“可有敢死将士!随我出征!”
七日后,王孝见到了郑海清安插在窦齐队中的暗探,手里捧着一把染血的断剑。
王孝抿着唇快步出来,一把夺过那剑,细细抚过铜制的剑柄,是再熟悉不过的纹路。
这是他亲手送出的,象征着荣耀和期许的佩剑,如今,剑断人亡。
他的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过往与少安相关的所有记忆不受控制地挤进脑仁,尖锐嗡鸣着。
“陛下!陛下!快!快去叫大皇子…”
“陛下!圣体重要,您…”
王孝什么都听不见了。
二十年前,他只是个宫女所生的,不受宠的皇子,父皇将大夏最偏僻贫困的西越给他做封地,将他打发出来。
不过他从未因此心生怨怼,反而十分感激。
因为他在西越遇到了南颜,那样耀眼、温暖、活泼的女子,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心便给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
少安是南颜的胞弟,他第一次见到少安是在南颜家中的练武场,小麦肤色的健硕少年赤着上身,将一把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望见他们过来,将枪作势一收,对着他扬起灿烂的笑:“这便是姐夫了吧,生的真是好看,与我姐正正相配。”
少年小跑过来,汗津津的粗糙手掌亲昵地捏住他小臂:“家父家母已早早备好宴席,听说姐夫思念京中甜点,特意让厨子做了冰酥酪,我偷吃了一碗,确实美味。”
“从此以后,姐夫和我们,便是一家人啦!”
时光荏苒,他从不受宠的皇子,到九五至尊,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与南颜的次子生死不明,南颜病逝,他迫于窦家威势,不得不娶窦氏女为后。
少安也从一个阳光开朗的少年长成沉稳而有担当的男子,娶妻成家,有了儿子,但少安待他从未变过,少安与他,从来便是一家人。
少安为了他,去了边界燕门,替他,替大夏挡着外族进犯,挡着风雨,那么的温暖善良,强大无私。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啊——啊啊——”
王瑞踉跄着奔上台阶,就听到父亲凄厉的喊叫,他跌跌撞撞冲过去跪倒在地,将蜷缩起来的父亲抱进怀里:“父亲!父亲!儿子来了,你看看我!儿子在这里!”
他摇晃着父亲的肩膀,焦急地盯视着那双毫无焦距的眼睛:“父亲,父亲,舅舅他…”
“噗——”暗沉的鲜血自王孝口中喷溅而出,王瑞死死睁着眼,血沫染上眼白,仓惶又可怖。
王孝神经质般地死死抓着那柄断剑,他现在看不到任何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巨大的哀恸此时尽数转化成了刻骨的痛怒,他沉声道:“来人,来人!”
“宣窦鸿武!孤倒是要好好问问他,怎么安排的人,那个窦齐…若是抓到了,直接处以极刑!”
身着紫色官袍的高大男子进了殿内,王孝早已屏退他人,独自跽坐在高台之上。
窦鸿武向上望了一眼,停顿片刻,执手行礼:“陛下。”
“燕门被夺,郡守战死,负责运送补给的窦齐失踪,孤想听听,窦家对此有何解释?”
“补给没有问题,出发时吕大人也检查过,粮食是今年的新米,兵器和布甲也是最新最好的。”窦鸿武神色平静。
王孝怒极,他猛一拍案几:“那为什么补给到了燕门,就变成了发霉的粮食!生了铁锈的兵器!破烂的布甲!”
“臣不知。”
“窦齐是你安排的,你不知?”
窦鸿武撩袍跪下:“陛下息怒,窦齐畏罪潜逃,臣也不知他的踪迹,臣识人不清,臣有罪,但凭陛下责罚。”
“只是…”他突然抬头看向王孝,表情仍是看不出喜怒:“事已至此,燕门郡守人死不能复生,而燕门城破,九黎虎视眈眈,臣愿将功补过,带兵击退九黎,还望陛下恩准。”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泼头浇到王孝头上,让他被悲痛占据的大脑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少安走了,窦鸿武这个太尉,再无武将可与他制衡。
窦鸿武这番话,是以退为进,也是威胁。
他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瘫坐在垫子上。
“滚出去,孤不想看见你。”
忠惠十七年,九黎大举进攻燕门,燕门郡守南少安战死,燕门城破,帝闻南少安死讯,大恸,抱病不出,罢朝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