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过年就是一场大型年会展览,王玉儒进屋才坐了不一会,就已经被盘问着讲完了一年的成绩。
“咱村就你最出息,”四叔拍拍他的肩膀,转过头去跟王宇说,“以后你就指着你儿子享清福吧。”
王宇憨重地笑了笑,刚回家还没把关系捂热乎,他看王玉儒还有点拿捏不好该怎么对待。
不知道是该像这一屋人一样,把他看成能独当一面的大人,还是像万千父亲那般,把他看成膝下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孩。
王宇在旁边又听了会,寻了个借口草率离场。
王玉儒朝那个背影轻轻地看了一眼,不敢承认地发现,王宇的白发已经那样多,腰背已经那样佝偻了。
“哎对,”四叔递过来一把瓜子,“你弟今年咋没跟着一块回来。”
王玉儒接过来道了谢,缓慢地磕着:“去他爸那边了。”
“哦,”四叔关心道,“那小孩怎么样了,上大学之后心性有没有沉稳点儿?”
“嗯,他现在很好。”王玉儒笑起来。
只要提起翟悉,王玉儒就仿佛听到了很动听的话一样,笑得无声却深长。
“这小孩该说不说挺厉害的,”四叔抽着烟,感叹说,“挺有心气,好好干跟你一样能成事儿。”
王玉儒摆手谦虚了两句,但却没有否认掉关于翟悉的那部分:“他现在专业排名第一,特别努力上进。”
“我当时就看他是个聪明的。”四叔夸赞说。
王玉儒笑了笑:“我看他也是。”
又左绕右绕躲过些亲戚们的吹捧,王玉儒终于暂时摆脱了关注,趁势从老房子里挣开了出去,揣着手机,呼吸着村道的冷气,在漫山的雪地里等翟悉的来电。
不知道他在那边有没有被冷落。
吃的饭菜还可口习惯吗。
还有他爸妈会不会很偏心那个掌上明珠似的妹妹。
王玉儒想了许久,脸冻得有些疼了。他希望翟悉给他打电话可以不用躲开其他人而出门,最好是在有暖气的房间里,能边说边吃上两口年货。
大概又等了十几分钟,翟悉那边终于得闲了,视频打过来,果真如他所愿,翟悉在卧房里吃着砂糖橘。
“你那边下雪了!”翟悉指着镜头,高声欢呼着。
“积雪还挺厚,”王玉儒掉转镜头,给翟悉展示眼前这一片纯白世界,“昨天晚上下了一夜。”
“唉,”翟悉好似被这景色迷住了,欣赏稍刻,就用一种被欺骗了的语气说,“好想跟你一起看雪啊。”
王玉儒笑了:“不正是在一起看吗?”
“加个定语,”翟悉说,“手拉手一起看雪。”
这个王玉儒暂且办不到,只能抱歉地把它拖到下一次雪天,然后再专注于这个雪天发生的事情:“你在那边怎么样?”
“还行吧,”翟悉仰躺在床面上,“他们都忙,懒得管我,就挺无聊的。”
“都没有跟你聊会儿吗?”王玉儒问。
“也就我爸我姑跟我说了两句,”翟悉状似无意地说,“现在也都去逗那个小家伙玩去了。”
“那个小家伙,”王玉儒笑着把手机倒换进左手,右手已经快冻麻了,“不叫人家妹妹呀?”
“不叫,”翟悉答得直接了当,“我对她真的很难喜欢得起来。”
“因为她把属于你的东西分走了?”王玉儒问。
“嗯……应该是吧,反正看大家都那么喜欢她,我就一点也喜欢不起来,”翟悉叹了一声,忽然打挺似地坐起来,“所以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王玉儒愣了愣。
他仔细地想了下,大概有那么一层原因,是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过他的,所以翟悉的出现不是掠夺,而是一种命运的给予。
——给予了他另一种身份,以及陪伴另一个生命成长的可能。
但这些话他无法对翟悉讲出口,只好变相地融入了自己的偏爱:“因为你就是很招人喜欢。”
“只是招你喜欢吧,”翟悉恍然笑起,“除你之外,还有谁这样喜欢我了。”
“很多人,”王玉儒说,“很多你不知道的,或者还没遇到的。”
“那就也不用遇到了,”翟悉笑着说,“有你喜欢我就够了。”
王玉儒颤了颤眼睛。
翟悉的声音好像穿透耳朵,却又依依不舍地不再出去,逗留在脑海里唱着歌。
“怎么不说话了?”翟悉在屏幕里笑得焉儿坏,挑逗似地咬着嘴角,“别给我看雪景了,把镜头转过来,我要看你。”
王玉儒把手机摄像调成前置,看到了自己冷得泛红的脸,他抬手捂了捂,解释说:“冻的。”
“又没说你是羞的,”翟悉笑得打抖,“除非你自证,跟我表个白,我就信你是冻的。”
“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王玉儒把衣领往上立起来,转身走进村野深处。
翟悉攥着橘子瓣往嘴里送,动作一停:“刚刚说什么了?”
“就——”王玉儒噎住了,他不像翟悉那样善于表露心迹,讲一句跟爱有关的话都要刨出浑身解数的力气了。
可翟悉眼睛里有碎碎的光,很期待的模样,这又会让他很有力量,两种感觉对冲之下也就不那么困难但也不那么大声地重复了那句话:“你很招我喜欢。”
翟悉也许是没想到他会真的说出来,橘子叼在牙齿间很明显地又懵了一下。
“嘻嘻嘻,”翟悉与他会心一笑,“你也很招我,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招。”
王玉儒笑着看他:“怎么这么多特别。”
“对哇,”翟悉说,“因为你是特别特别的人。”
王玉儒看到镜头里自己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只好抬手先掩了掩,说道:“你对我来说也是。”
很擅长接纳消化和吸收秩序规则的王玉儒,也会在翟悉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引导下,慢慢摆脱掉根植于内心的表达羞耻。
所以在接下来的通话里,他已经能很好地接住翟悉的调情,并予以回应了。
这些对话和他喜欢吃的甜食一样,都是会令人心情很好的东西。
于是那个冰封的雪地,就好像变成了一块白色棉花糖铺成的回忆。
除夕当夜,老屋子里人挤人,团圆饭吃得闹哄又拥挤。
王玉儒挨坐在王宇身边,陪他喝了两小杯酒。
酒量是之前跟马允森出去应酬练出来的,王玉儒没有醉意,但王宇已经上情绪了,连接不断地叹了好几口气。
“今年太难了,太难了。”
王玉儒碰了碰王宇的酒盅:“明年就好起来了。”
王宇一口闷下去,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又摇着头叹气:“唉,明年顺点儿吧。”
“嗯,”王玉儒说,“会很顺的。”
王宇嫌少这样吐露什么,他总是沉默的,闷弱的,让王玉儒感觉和有时候的自己很像的样子。
但过年的气氛一顶,他也难免想把心里的苦闷找个泄口,于是王玉儒就做起了承接的身份,听王宇断断续续地牢骚着。
爷俩聊了没一会,春晚还没播到第一个小品的时候,翟悉的电话打来了。
王玉儒扫了一眼,拿手机示意王宇:“爸,我出去接个电话。”
“哎哎好,你忙,你忙。”王宇一副很怕耽搁到他的模样。
“可能会久点。”王玉儒说。
“没事这边吃完了我们自己收拾,”王宇又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转过头来,“哎,忙完也别忘跟你弟打个电话。”
王玉儒笑笑:“好。”
走出瓦房,就被黑夜裹挟了,周围偶有几个站在家门口大红灯笼下吆三喝四着放烟花的小孩,王玉儒路过那团吵闹,接通电话。
“吃饭了没呀?”王玉儒被翟悉的声音蒙住了耳朵。
他笑起来:“刚吃完,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但吃得很恶心人,”翟悉说,“他们边吃饭边在他们家大群里玩发红包,我说我没在群里,我爸就给我发了两百块钱打发我自己一边玩去。”
“怎么可以这样,不带你玩。”王玉儒说。
“一家子合起伙来排外,”翟悉愤声说,“都还不如咱爸,他今天下午还给我转了三千块钱,奖励我考全系第一的。”
王玉儒有那么一瞬间停住了笑,但又想到如果王宇也要奖励他的话,怕是会倾家荡产,于是很快释然了,只奖励翟悉就好。
但这个念头一过,又立马就陷入一种愧疚情绪里面——他想到自己还没有给翟悉送点什么,作为期末考试成就的鼓励。
“我也给你发个红包吧,”王玉儒说,“奖励一下。”
“你该奖励我什么?”翟悉腔调一起,听着就有点得意忘形,“红包可不够诚意。”
“那陪你守夜够不够?”王玉儒说。
“不够,这本来就你该做的,”翟悉说,“我要不一样的奖励。”
王玉儒思考了几秒,说:“那我再想想,给你送个什么礼物。”
“不用整那些麻烦的,”翟悉清了清嗓子,“跟我说点好听的就行。”
“好听的,”王玉儒有点不解,“什么好听?”
翟悉乱七八糟地喊起来:“哎,不就那什么吗,谈恋爱都说的啊,哎!就那三个字!那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