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隔空点了点坂口安吾,“安吾,只是口头上保密是不够的哦。”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在坂口安吾胸口的位置划了一个圈,“你的行为、思考方式、措辞语气,甚至一些不起眼的小习惯——”
伸出的手指弯曲,猛然握紧的拳头像是抓住了什么,似有似无的停顿之后,他抬眼轻笑,“都说明了你的出身。”
“异能特务科的预备科员——坂口安吾君。”
含笑的眼眸似是要把坂口安吾层层剖开,无端地让人感到畏惧,坂口安吾呼吸一滞,下意识站起身,“你……”
“所以我想邀请你做我的编辑不是开玩笑的哦!”
太宰治突然抬高声音,他前倾身体,把拳头递到坂口安吾面前,晃了晃然后笑嘻嘻地摊开,一颗彩色包装的糖果安静地躺在少年的手心,“要吃糖吗?”
看坂口安吾只愣愣地看着自己没反应,他又往前送了送,“很好吃的哦!”
“……!”
坂口安吾身体后仰,避开少年的手,“……谢谢,不用了。”他这样说,紧绷的神情却不自觉松缓了下来。
太宰治却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他眼珠一转,忽然拉过坂口安吾垂在身侧的手,想要把糖果直接塞进他手里,可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坂口安吾即使没有防备,猝不及防被他拉到了手,还是条件反射地手一握一扯,将太宰治整个人扯了过来。
“唔……好痛。”
太宰治摔在坂口安吾的身上,他捂着酸痛的鼻子,抬起头,眼角泛着生理性的泪水,要哭不哭地看着坂口安吾,那指责委屈的眼神让坂口安吾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只能说,“……下次不要突然凑过来。”
——如果不是及时坂口安吾反应过来,太宰治就能享受到被训练营的优秀学员反制的滋味了,而不是仅仅只撞到鼻子了。
“还疼吗?”
坂口安吾扶起太宰治,少年穿着袜子的脚踩着他的脚背,抓着他的肩膀一点都不想自己走,而坂口安吾不愧有太宰治好脾气的评价,双脚负载着多出一个人的重量,半扶半抱着少年坐回沙发上。
等把人放好了,坂口安吾起身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自己手里多出了一样东西——正是太宰治要送给他的那颗糖果。
他愣了愣,不禁抬眼看向面前的少年,黑色头发的少年笑得眉眼弯弯,对他说,“吃糖吗安吾?”
在太宰治的笑脸下,坂口安吾鬼使神差地拆开糖纸,吃下那颗被执着推荐的糖果,然后,还没等他仔细感受糖果的滋味,就听到太宰治欢呼一声,“好耶,安吾吃了糖就是我的编辑了!”
坂口安吾:“???”
嘴里的糖顿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你招人就这么随便的吗?这就是套路吗?你是不是故意撞我的?……
现年十六岁,脑子乱糟糟的坂口安吾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世界的恶意。
“安吾,你一定会答应我的。”
太宰治笑着说,那是一种极为笃定的语调,像是已经提前看见了那样的未来。
“因为啊……”
他跳下沙发,穿好木屐,起身越过僵在原地的坂口安吾,“你迟早会发现,这个国家的上层,那些自诩为国家代表的家伙,和你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到了那个时候……”
“你会做出选择的。”
坂口安吾被少年的气势所慑,下意识跟着转身,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在门边停下脚步,侧过头,被阴影笼罩的半张脸隐隐带着冷酷的色彩,“但我等不及了,所以——”
少年淡色的唇角上扬,似在笑,“我送了个礼物给你,安吾,不要让我等太久哦。”
5.
咔嚓——
沉闷的关门声惊醒了茫然呆愣的坂口安吾。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这是什么意思?”
坂口安吾瞳孔颤了颤,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到了两个月前的那件事。
那一天,他第二次遇见了太宰治,那一天,他意外得知了某件事背后的真相——
被老师和前辈们交口称赞的,时时在训练营里提起的,那位被隐去姓名的,为了国家而奉献而牺牲的前辈……那所谓的牺牲背后让人心寒的真相和黑暗。
“那只是个例……只是个例而已,不可能都是那样……”
坂口安吾喃喃自语,心脏在不安的跳动,他按着胸口,手掌情不自禁地用力,像是要让肋骨下急促跳动的心脏慢下来,仿佛它慢下来了,那不详的预感那不安的猜测就不会成真一样。
“对了,礼物……”
似是要转移注意力,又像是潜意识地对所谓真相的追求,坂口安吾转动头颅,眼睛四下扫视,想要找到太宰治留下的礼物。
然而,客厅整齐的摆设却和之前别无二致,没有多一样东西,也没有少一样东西。
不,多出来的东西有一样……
坂口安吾低下头,看向手心里皱巴巴的糖纸。
慢慢展开的糖纸上,五颜六色的花纹是一个个细小的文字,那上面……写着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址。
6.
一个人的理想被粉碎,需要多长时间?
答:一天。
是的,仅仅只需要一天。
他知道,这个世界不全是光明,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利益,他知道,善良比冷漠更廉价……
但他总以为,总以为……这只是暂时的,那些吸血鬼还是能被称为人类的。
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还是能拥有美好的未来,而那一天一定不会太远。
可是……
坂口安吾扯了扯嘴角,事实证明,有些人是不能放有期待的。
血淋淋的真实撕开虚假的幕布,真相触目惊心,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人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现在可是法治社会!是科技发达物资充裕的现代啊!
竟然还会有人在地震之下,不是死于天灾,而是死于物资缺乏的饥饿和寒冷?
“多可笑啊,几万的人命,就这样……”
坂口安吾喃喃,一种从心里从身体蔓延的疲惫让他没有力气做出多余的表情,他趴在床上,裤腿的淤泥蹭着洁白的床被,素来爱干净的坂口安吾却提不起精神来收拾自己,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想。
在黑夜中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能隐约看见有几个模糊的物品待在少年的手边——那是他在这一天的奔波中,从那些地址上找到的,太宰治送的“礼物”。
一个让人“惊喜”的大礼。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窗外的光线逐渐明亮,有几缕光投在少年的脸上,凝滞的瞳孔颤了颤,像是雕像一样无声无息地在屋内躺了一晚上的少年慢吞吞抬起头,恍惚地看着窗外,“天亮了啊……”
他侧过眼眸,目光定定地凝视着身边那张被揉搓过又小心摊平的纸片上,小小的糖纸上,那最后一个,他唯一没有去过的,被标定为终点的地址后面,画有一个可爱的笑脸。
坂口安吾沉默地伸出手,抓起糖纸,“去吧。”他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个了。
他或许知道自己这个选择的背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但现实与想象的差距,怨恨、不甘、期盼、愤怒、犹豫……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促使他在此刻做出一点都不理智的决定。
至少……听听那个人会说什么吧。
坂口安吾想。
7.
“你做出选择了吗?安吾。”
已是清晨,太阳迫不及待地跳出地平线,辉煌的光洒落四野,坐在天台上的少年被笼罩在一层灿烂的光晕里,似也在发出明亮的光。
“你是怎么知道那些消息的?”
干涩沙哑的声音在少年的背后响起。
太宰治没有回头,他抬起手,冰冷的风从指缝间穿过,带起细微的痒意。
他眯起眼睛,一边转动了手指,从不同的角度感受这寒风,一边听着背后逐渐急促的呼吸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用轻快的语气说:“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吗?”
太宰治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既然准备出手,就一定能把想要的抓到手里。
“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收集到的资料和物品呢。”
“安吾,你看过《资本论》这本书吗?哦,我忘了,孤儿出身,并在政府设立的训练营长大,最后按照预定的轨迹进入异能特务科的你,是不可能看过这本书的。”
“那些热衷于洗脑的蠢货,可不会想要自己的奴仆里出现聪明人呢。”
“其实我很好奇啊,安吾,你是怎么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那些人,不是教育你们,为了他们,为了国家,什么都能做吗?为什么你会这么看重那些平民呢?”
这样说着,太宰治终于转过头,望向坂口安吾,自己未来的编辑,笑道,“不过这不重要。”
“安吾,你发现了吧,你的理念,你的理想,和这个国家的上层格格不入。”
“他们呀,可是能够为了推卸责任,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受损,为了攻击陷害政敌,任由米花町在突然的大地震后陷入混乱,任由那里的人民因为物资的缺乏而陷入地狱。”
“安吾,你看见了那样的地狱了吧?”
说是询问,更像是陈述,仿佛坂口安吾隔着遥远的距离就能看见米花町发生的场景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太宰治清楚地知道有关于坂口安吾的一切。
堕落论,一个能读取残留在物品上的记忆的异能力,也是被政府的知情人严格限制的异能力。
坂口安吾长到十六岁,还没发现那样明显的真相,太宰治不知是该为人类自欺欺人的能力惊叹,还是要为那些贵族控制人心的能力惊讶。
但那一切都将过去。
太宰治会掀开遮住坂口安吾眼睛的黑布,并推着他做出自己想要的选择。
——他只能有一个选择。
“在科技发达,物资富裕的现代,还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太可笑太可悲了,不是吗?”
太宰治看着坂口安吾苍白憔悴的脸,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对自己造成的结果毫无怜悯之心。
“我知道你足够理智,足够聪明,也足够坚定,在现实残酷的冲击之后,你会找出一种合适的方法,平衡理想和现实,并为你的理念构建出一条切实可行的路。”
“但那要花多少年呢?”
太宰治凝视着他,在他已然混乱的心神送上最后一击,“在这期间,又会有多少无辜者会因为他们而死呢?”
坂口安吾的身体颤了颤,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指甲深深地镶入皮肉,些微的疼痛却唤不回他清醒的神智。
“呐,安吾。”
太宰治站起身,从天台的边缘慢条斯理地走到坂口安吾的面前,然后他弯着眼睛,修长的手指贴着他的脖颈,用力下压迫使他低头。
坂口安吾毫无反抗,只是愣愣地任由他动作。
太宰治微微仰头,在坂口安吾耳边轻声的,近乎诱哄地道,“我可以帮你哦。”
“我知道那些人的弱点,我知道该怎么真正利用你的异能力,我可以帮你离开异能特务科,我可以帮你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我可以帮你改变这个腐烂的国家……”
魔鬼在耳边低语许诺,一句句,一字字,都是心底不自知的期盼。
坂口安吾垂下的羽睫剧烈颤动,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动了动嘴唇,茫然地,干涩地应下魔鬼递过来的契约。
“……好。”
8.
当然,天真的坂口安吾完全没有想到,接下来迎接他的会是什么。
他只是沉默地跟在太宰治的身边,心情复杂地看着在太宰治的操作下,宛如失了智一样的异能特务科。
然后一点都不惊讶地,成为异能特务科第一个,估计也是唯一一个“顺利离职”的成员。
总觉得,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惊讶了呢。
——毕竟是要带着他改变国家的人啊。
坂口安吾这样想着,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9.
“这是织田作,未来世界第一的作家!这是安吾,未来世界第一画家和未来世界第一作家的编辑!”
宽敞的客厅里,太宰治严肃着脸,隆重的为坐在两边的同伴介绍对方。
坂口安吾沉默地和织田作之助四目相对,就这么对视几秒后,红色头发的少年眨了眨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很有礼貌地向他点头,“你好,我是织田作之助。”
坂口安吾的额角跳了跳,猛地看向太宰治,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太宰治一脸无辜地回视,“你是我们的编辑啊,有什么不对吗?”
“你不是作家吗为什么会是画家不对……!”
坂口安吾脑子都要混乱了,他捂着头,发出无力的呻/吟,“你真的只是让我做你的编辑?!”
他试图挣扎,“你不是答应了我吗,这只是掩饰性的工作对不对?”
“不对!”
“编辑也可以是画家的编辑,作为一种职业,它才不是单单只负责文字!”
太宰治大声反驳,他先是纠正了坂口安吾的一个错误观念,接着道,“我是一名画家,到死也是一名画家!”
“其他只是无聊时候玩玩而已,怎么能和神圣的绘画相比呢!”
“……”
坂口安吾死死地盯着他,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却一点都找不到,他有些慌了,“喂你……”
“安吾你不会是想反悔吧?”
太宰治看向坂口安吾,鸢色的眼睛不带一丝笑意,坂口安吾猛然想到了太宰治的手段,想到了那些得罪了太宰治的人的下场……他憋屈地低下头,“不,我会努力成为配得上你、们的编辑的。”
于是,在太宰治的领导下,三人组的第一次工作会议顺利进行并圆满结束,他们就个人的工作分配问题进行了友好地协商,且为未来的人生计划互相提出了宝贵的建议。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10.
“说起来,老师没有经纪人吗?”
江户川乱步抱着画,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宰治的身后,今天,他要和老师学习的,是一名画家的必备技能——卖画。
“我记得,经纪人是作为画家和买家的中介存在,依靠佣金获取酬劳的,老师那么优秀,就没有经纪人找上门吗?”
江户川乱步的语气,就好像那些没找来的经纪人都是睁眼瞎,只要太宰治想,分分钟就会有一大堆人蜂拥而上。
所以他真正想问的,是太宰治为什么不要经纪人,而要自己辛辛苦苦亲自去卖画。
“我有哦。”
太宰治回过头,对学生笑得开心又得意,“还是一个很厉害的专属编辑呢!”
“那他人呢?”
“我抛下他自己跑了啊。”太宰治耸了耸肩,眼里是对着亲近之人才会有的抱怨,“他太烦了,我不想整天听见他的念叨。”
“好了,今后这些工作都要交给你,乱步要好好学哦!”
说着,太宰治用力揉了揉江户川乱步的头发,将他后续的问题都按了回去。
江户川乱步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老师,乖乖点头,“我会好好学的,老师。”
——然后那个编辑就不用再出现了。
——老师的身边,只要有我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