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和那个深空灰的保温杯。
他几乎没动筷子，只是偶尔端起水杯抿一小口，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搁在膝上的手背上。
颈侧那道旧疤被谢临下颌碾过的尖锐痛感似乎已经消退，但那种深入骨髓的难堪和被当众揭穿伤疤的冰冷羞耻感，却如同跗骨之蛆，久久不散。
隔着几张喧嚣的圆桌，谢临被一群人簇拥在中心。
他换上了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丝绒西装，银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俊美的脸上带着惯有的、疏离而倨傲的神情，正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制片人和投资方的敬酒。
他手里的酒杯几乎没空过，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摇曳。
程澈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穿过晃动的人影，落在那抹耀眼的银色上。他看到谢临仰头灌下一杯酒，喉结滚动，侧脸线条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他看到有人拍着谢临的肩膀大笑，谢临扯了扯嘴角，笑容却未达眼底，那双墨色的眼眸深处，似乎也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烦躁？
程澈很快收回了目光。
他拧开保温杯的盖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药茶。
苦涩的清香在周遭的酒精气味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小口啜饮着，试图用这熟悉的苦涩压下心口翻涌的酸涩和那挥之不去的属于谢临下颌的滚烫触感记忆。
“程老师！恭喜杀青啊！”
宋星野端着酒杯，带着一身酒气，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程澈旁边的空位上。
“来来来，我敬你一杯！萧胤陛下演得太绝了！最后那场戏，啧啧，那眼神……”
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想起露台上那场失控的“事故”，讪讪地住了口，转而看向程澈手边的保温杯。
“程老师还喝药茶呢？养生达人啊！来点这个？”
宋星野晃了晃手里金黄色的香槟。
“谢谢，不用了。”程澈礼貌地婉拒，声音平静无波，“我喝水就好。”
“哎呀，杀青宴嘛！开心点！”
宋星野不由分说，拿起旁边一个干净的杯子，哗啦啦倒了满满一杯香槟，硬塞到程澈手里。
“就一杯！意思意思！给个面子嘛程老师！”
冰凉的杯壁瞬间激得程澈指尖一缩。
金黄色的液体在杯中冒着细小的气泡，散发着甜腻的果香。
程澈看着那杯酒，八年前的画面如同鬼魅般闪现。
刺鼻的酒气，油腻的笑声，被强行灌入口中的辛辣液体，以及随之而来的、被按在地上、玻璃碎片刺破皮肤的剧痛和绝望……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咙。程澈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握着酒杯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指尖冰凉。
“我……”他刚想开口拒绝。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冷冽雪松气息的手，突然横空伸了过来！
那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夺过了程澈手中那杯几乎要洒出来的香槟。
动作快如闪电，甚至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
程澈和宋星野都愣住了。
谢临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人群的围堵，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桌边。
他面无表情，看也没看一脸错愕的宋星野，只是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杯金黄色的液体上，眼神冰冷得像是结了霜。
“他不喝酒。”
谢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然后，在宋星野和程澈的注视下，他手腕一翻，将那杯香槟直接倒进了旁边装饰用的巨大冰桶里。
哗啦——
金黄的酒液瞬间融入冰块之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星野彻底傻眼了，端着酒杯僵在原地。
谢临将空酒杯随手丢在桌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他这才抬起眼，目光掠过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带着一丝未散惊悸的程澈，在那道被衣领半遮着的颈侧旧疤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墨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沉了下去。
随即，他的视线转向呆若木鸡的宋星野，语气恢复了带着点刻薄的冷淡：“宋老师的好意，我替他喝了。”
说着，他拿起自己手中那还剩半杯的威士忌，对着宋星野随意地晃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谢临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他将空杯也丢在桌上，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转身便朝着宴会厅外走去。
银色的背影在浮华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孤绝。
程澈怔怔地看着谢临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了的、还残留着冰凉触感的手。
刚才那杯被强行塞来的香槟带来的惊悸和反胃感，似乎被谢临那突如其来、近乎粗暴的“解围”给冲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辨的情绪，在心口翻涌不息。
他……知道？
他知道自己不能喝酒？
是因为那道疤……还是别的什么？
宋星野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谢临消失的方向，又看看程澈，尴尬地挠了挠头。
“呃……程老师，谢少他……脾气还是这么……哈，哈哈……那什么，你……你喝水，喝水！”
他讪讪地端起自己的酒杯，赶紧溜走了。
程澈没有动。他缓缓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抚上颈侧那道蜿蜒的旧疤。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那道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又似乎残留着谢临下颌骨碾过时的、滚烫的触感。
他拿起那个深空灰的保温杯，紧紧抱在怀里。杯壁冰凉，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心安。
杯子里，是温热的药茶。
宴会厅的喧嚣还在继续，推杯换盏，光影迷离。
程澈却像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
他抱着保温杯，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落在大厅入口处谢临消失的方向。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厚重的门帘还在微微晃动。
他低下头，拧开杯盖，将杯沿贴在自己冰凉的唇上。
带着安神草药清香的液体缓缓流入喉咙，熨帖着紧绷的神经。
灯光下，那个深空灰的保温杯，线条冷硬，光泽沉稳。
杯壁上倒映着宴会厅扭曲晃动的光影，也映着他自己模糊的侧脸，和颈侧那道若隐若现的旧日伤痕。
程澈的指尖，在那道旧疤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轻轻摩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