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姣姣并未直言,只是向他抛去一个沉静得有些哀伤的眼神,道:
“大人博学多识,既出生于贫民,体会过灾祸逢生的丧亲之痛,拥有过妻子兄弟的欢聚之宁,如今,亦被迫成了他人的替死鬼、垫脚石。”
“您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胸中也曾有过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济世之志。你是最正直良善的秉性,如今却在这样一位君王手下,替他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勾当。”
她双唇抿了抿,口中似乎还有万语千言堵在胸口无处发泄。
恍惚间,她透过李澈还看见了另一个被迫无奈的苦命人,赵庸之。
她深吸了口气,于全然被夜幕遮蔽后,幽暗无光的厅上,向他刺去一问:
“崔瓷就想问一问大人,官运亨通之时,每每穿着这一身四品官服、立于这逼仄刺史府的四方天地之时,可曾觉得绯红如利刃刺目,如同那夜弟弟毒发身亡时吐出的残血?”
“大人可想过,这一生为人鱼肉,到底辜负了谁?”
李澈被她问得答不出话。
他这一生,没有对得起任何人,那么辜负呢,似乎辜负了所有他所珍视的人。
崔姣姣看出他心中踌躇不定,并未多加为难,只是沉默着,让他自己细细地想通。
直到手中粗糙杯盏再也盛不住那茶水透心的寒意,李澈才张开干涩的唇,缓缓道来:
“吾弟自负无知,他辜负了贫农出身的自己,辜负了曾经立下的誓言,却唯独没有对不起我。”
“他尚且年少无知,不懂得一切的好处背后,全都暗藏着还不起的债孽,贵人的帮衬是、官运亨通的青云梯是,一切,皆是。”
他长叹一口气,稍挪了挪座位,将身子略转向门外处,不知在回想着什么。
“我妻温柔娴静,不仅不嫌弃我的出身,还一并帮衬我那顽皮的弟弟,我与她相爱非常,婚后一载便生下了奉先如此懂事可爱的孩子,这一生,我原本很是知足了。”
“我本一无所有,却连仅剩的亲人都被夺走,我岂能不恨。”
他双目含泪,眼尾猩红。
“可那人九五之尊,我若不从,恐连累幼子和无辜的亡妻母家。”
话到此处,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两行热泪滚落下来,一颗颗砸在那殷红的官服上,如同血泪。
“国库充盈,陛下从司州贪出那么多银钱,究竟目的为何?”
她的字音咬得重了几分,目光灼灼,仿佛下一刻便要将李澈的一切拆开来看个清楚。
见崔姣姣如此心急,李澈不免有些疑惑,随即问道:
“公主到底要做什么?”
她先是顿了一瞬,而后莞尔一笑,回他:
“国若无帝统,便立个帝王。”
“君主若不明,便换个明主。”
一语出,崔姣姣毫不避讳地直视李澈的双目,透过那惊慌的密林,她还能深挖出仅剩一丝的希冀。
“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李澈大声喊着,自己却被猛然乱响的狂风吓得缩瑟一瞬。
崔姣姣并不回答他这一句无有对错的话,只是固执的问着他:
“崔宥让你明里暗里扣了数不尽的财宝,甚至不惜花费重金给你建了一座无法居住的奢靡宅邸,究竟在掩盖什么?”
风息下去了。
狭小的刺史府庭院内,枯叶终于不再与风哀嚎。
李澈的脸随着院外越来越黑的天色,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脸上作不出什么表情来了,只是叹息着,直到声音微弱,细不可闻。
正当崔姣姣以为他将再次反悔之时,李澈却忽然出了声,垂首道:
“屯兵。”
他合上了双眼,再不说话。
崔姣姣心中猛然随着那两个字响起震天的巨雷之音。
原来如此。
难怪他无法光明正大地从国库里取出银钱,难怪他无法亲自或安排皇权党的人去做这件事。他早就知晓阎涣野心勃勃,意在帝位,不动声色奉承了这些年,原来全都是做戏。
崔姣姣冷笑一声。
他的虚伪和谋算,甚至要比崔仲明还要狠辣。
“多谢大人直言相告。”
“李大人放心,我回去便将此事同千岁侯说明,只盼此后若有需要大人之时,您还能不改说辞,勿忘初衷。”
崔姣姣不再留,利落地起身向外走去,可看着那低垂着眼眸的人,他一生苦苦煎熬的秘密被人戳开、同人坦白,不知此刻作何感想。
君主一言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弟弟,他却依然要为君主卖命,何其残忍。
崔姣姣顿住步子,回身看向了他。
曾能背起弟弟,背下无数古籍的才子,而今却沉着心气瘫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具尸体,看似还能活动,实则内心早就枯萎、腐烂、不再跳动。
她镇了镇心神,道:
“作为交换,我会为大人做三件事。”
李澈闻言,并未抬头看她,但崔姣姣知道,他在等着自己的后半句。
“第一,我与千岁侯会确保李奉先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