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时值盛夏,一江碧波托浮鳞鳞金光,时被往来大小船儿漾起的涟漪打散,继而又聚拢,又被打散,江水在这一片热闹底下奔忙不息,上面的船串作珠链一般,亦是不息。
忽然,一条客船于平稳的江面上摇晃几下,紧接着船舱门猛被推开,里面快步奔出来一个高身高肩阔背微偻的年轻人。此人一步跨至船尾,扶住尾弦,半个身子探进江面,将满腹积存全部倾倒江中喂了鱼虾。事过之后,年轻人浑身虚软,就地瘫趴在船舷上。这时,自舱里又走出一个,见状弯腰笑道:“老头不是叮嘱了,说你养病要紧,强求未必是福,你非不听。他都七十岁了,都能等到你中状元,你怎么就等不得。”
先出来的年轻人转过头来,年岁乃至面庞身形与后至的无差,都是一样的长方脸、宽额、阔准、龙睛、乌瞳,正是元旬与元时兄弟。从入学堂的那一日算起已经十二年过去,曾经钻洞摸鱼的小儿郎变作翩翩青年,小小身躯化作长背阔胸,装载下无数才情与一腔志气。
元时只是不忿道:“都到这一步了,谁比谁差多少,看你们收拾行装筹划路程,我却偏偏病了,让我在家养病,还不如一刀抹了我呢。”说着一皱眉,额头仍旧歪向半边,紧接着整个人似是借力一般也从那边翻坐过来,喘一口气,“曲先生都七十岁了,下一场考试在三年后,还要托朝廷的洪福,三年内未见大事才行,我能等得,他能不能等得。今年有老头的举荐信,有你作伴,咱兄弟万事有商量,难道要我三年后独身去,那时又是什么光景,谁能说得准。”
外面话音未落,船舱里忽又探出一个脑袋,水天一色的眸子透出与年纪不相称的调皮:“大旬,小时怎么样?”
元时忙强打起气力:“我没事,就是将中午吃的药和饭全吐出来。这个医家想要毒死我,开的药难吃泛恶,经船一晃更难受,吐出来反倒舒服。这两日不过吊着命吧,等到了睢川府还愁没有好医家,定要好好开几副药狠命吃一吃。”
应云手高声笑道:“到底是咱们望江县的第一名,底气果然不同,别人临考都是狠命吃一吃书,唯独你是狠命吃一吃药。”
元时回怼道:“谁像你一样,明明是个垫底的,年岁又不大,偏要挤着报名、闹着跟来。”
应云手倒是不恼:“今后可把话说明白,我是榜单上垫底的,跟你们一样也是上榜之人。咱们向老头讨主意时,他不是开心地不得了,只道‘但管去,但管去,报名之事无需担忧’。再说,三人成保,我不来,你们跟谁结保,寻谁能比得过我清白老实,自幼大家知根知底的。”
元旬见弟弟被应云手怄上气来,和言劝道:“你理他呢,惯会断章取义的,老头还有后面半句,你怎么不说了。‘意气无限才气有限,见见世面也罢’,说的可是你?”
三个人到底一同长大,时而恼时而又好,一路上争吵伴随玩笑充斥小小客船的船舱中。客船载着他三个顺江水而下,不知不觉四五日间就到了睢川府。
相较于小小望江县而言,睢川府城落在应云手三个的眼中好似那硕大的怪物一般,城墙耸立直达半天,望楼犹如怪物头顶戴冠,金色琉璃瓦衬着太阳耀眼摄魄。他们自水路进城,仰望头顶道道水闸宛如层层獠牙,开着大口预备随时吞噬人。穿过水闸,满城繁华登时闯进眼睛,两岸街上店铺之密、行人之众、名刹之高,直叫他三个一时忘却腹中积攒的所有文章辞令,只剩啧啧惊讶。元时的病也顾不上,站在船头环视许久,终于道出一句:“睢川府尚且如此,京城又如何。”
终于小船靠岸,三人先托码头脚夫送行李至旅店,自己则急急打听下本处医官,未拜师长父母官,先拜医圣。
从医馆出来,元时满面懊恼,不住口埋怨道:“这才行了几日的路,距离咱家能有多远,怎的物价就这般高,还有这药,里面掺着金子还是番邦宝石啊,真真要人命了。”
应云手朝身后指指:“我劝你趁着才出医馆大门,赶紧回去拜拜堂上供奉的医圣和医仙影像,让俩老人家保佑你真中个头名举人回去,全家一高兴,你看病花费也就不了了之了。”
元时气恼怼道:“得意什么!物价高难道只高我一个不成,你又是什么勋贵豪门,腰里揣着金锞子出门的。”
应云手嬉笑道:“我比不得你俩的学问,县试能留名已是我家祖坟冒青烟,不算太辜负曲先生多年教导。我出来这一趟,替我娘看看睢川府模样,给家里的爹娘弟妹买些小玩意回去,也值了,我娘才不会因着我的花销责备我。”
元时指着应云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元旬笑道:“他的话也能当真,也不知是谁,日日伏在船底背书至后半夜。我只问一句,若是落第还罢了,一旦中举,你可愿上京,依着你家近二年的光景可还能供的起?”
应云手只是将手抬至后头搔搔头发,强抬嘴角作一笑而已,再不说话。
在旅店休整一晚,应云手、元旬、元时三个结伴,携了各自准备好的两篇论策,并曲先生提前替他们预备下的书信,按照曲先生的指点,打听着去拜访一位名叫詹为的人。依着曲先生的指点,三人自晨起出门,找到宅子上时才交巳时,门房倒是客气,问得明白,清清爽爽接过三人的名帖、书信、文章,捧着厚厚一沓纸送去里面,过一刻传过话来,言家主老爷年老贪床,不方便见客。应云手三个无奈只好立在门外等候。
过去将近一个时辰,三个年轻人想着里面别忘了自己,虚心请门房再去问,又是一刻之后,门房再传回话来,言老爷每日起床盥洗之后必焚香饮茶,须得清静,不能打搅。三人只好又返回台阶下,眼看着日头越发高起来,暂寻墙下阴凉躲避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