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勖沐浴更衣毕,片刻不歇,展衣焚香过后,仍旧往建武帝停灵的大殿去侍奉。
平安见此厢各方人马涌动,唯有自家主子不动如山,到底年纪小,不免有些沉不住气。
“主子,咱们不去看看太后娘娘么?”
陛下正值盛年,走得实在太突然,叫人措手不及。
去年四月晋王突然举兵谋反,消息递到京城陛下不忧反乐,自己封了自己个威武大将军,领着张振一行人就说要离京平叛,也不管内阁如何反对,自顾丢下朝廷政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
大军行至涿州时,南赣巡抚已将晋王活捉,整件事就跟闹着玩似的。更荒唐的是人好不容易抓住,陛下居然又巴巴地叫给放了,硬要亲自平叛。那晋王本就起势不足,又已被收拾过一顿,哪里经得起折腾,自然是没两天就又被抓住了。
陛下天性爱玩,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回来是不可能回来的,索性就一路南巡下江南玩去了,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出去,回来就有了体虚之兆,不多时便开始缠绵病榻,及至如今杳然仙去,是任谁也没料到的。
主子一直颇得陛下恩宠,一手司礼监一手东厂,任谁都要给三分薄面,偏偏又最是个拿捏有度的,不像廖昂张振这起人惯是恃宠而骄仗势欺人,三番几次抬手,暗中帮了内阁不少忙,纵是那些眼高于顶惯是看不起他们这些宦官的自诩清流明面上也说不出歹话。
如今陛下猝然辞世,留下这样大一个天下要找人接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暗中垂涎。他知主子自有主意,却仍不免有些着急,不管主子中意哪一方,现今太后娘娘的支持都至关重要。
“急什么,阁老们正在替咱们扫路呢。”
平安不解其意,没听懂他话里的玄机,却也不敢再多问。
他搀着焦勖行至停灵大殿,见他慢条斯理地替建武帝灵前上过香,安排吩咐好一应守灵事宜,便再不言语,只垂眸跪在内殿守着皇帝的灵柩。
然而很快平安便会明白焦勖那句话的意思了。
冯太后转醒时一更刚过,她怔怔地望着神色疲惫地倚在自己床沿小憩的幺女赵瑟,未语泪已满面。
金嬷嬷见冯太后苏醒,不觉松了口气,扑到榻前,亦是满面垂泪:“娘娘,您可有哪里还不舒服,老奴去宣太医进殿。”
冯太后红着眼睛拉住她,嗓音颤抖着开口:“皇儿他...他果真...”
余下的话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金嬷嬷是冯太后身边的老人,打冯太后还是冯姑娘的时候便跟着她伺候了,她也是看着建武帝长大的,冯太后此时的丧子之痛她最是明白不过。
金嬷嬷忍着泪狠心点了点头,进而劝慰道:“娘娘,陛下已经走了,您更要保重身体了。陛下最是孝顺,您若是有个好歹,陛下纵使升天了亦不能安心啊。”
语毕她伸手指了指倚在床沿睡得并不安稳的福宁公主赵瑟,含泪道:“您还有福宁公主呢,公主她守了您一日,憔悴得不成样子,老奴好说歹说劝她去歇息她都不肯,只说要在这儿守着您才安心。”
冯太后垂目看向神色憔悴睡梦中尤蹙着眉的福宁公主,默默垂泪许久,终是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她的皇儿死了,他不过才活了三十一个年头,就要叫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冯太后纵声痛哭,挣扎着下床:“扶哀家起来,哀家要去看我的皇儿。”
福宁公主被冯太后的悲鸣声惊醒,随即大哭着扑进她怀里。
“母后,您吓死儿臣了。皇兄刚走,您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儿臣也不活了。”
冯太后被她抱着,挣扎的动作渐渐弱了下去,抬手将怀中的福宁公主紧紧抱着,撕心裂肺地喊着:“我的儿啊,你皇兄好狠的心啊!叫哀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可怜的皇儿,你好苦的命啊!”
金嬷嬷不忍再看,撇开眼默默垂泪。
冯太后母女两个正哭得肝肠寸断,紫云殿外忽然响起些断断续续的争执声。
正逢丧子之痛的冯太后恨恨地骂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金菱,着人一律抓起来,通通拖下去乱棍打死!”
金嬷嬷领命出去,很快又折返回来,面露难色。
“娘娘,是韩首辅领着两位阁老在殿外求见。”
“哀家管他是谁,哀家现在莫不是连为璠儿哭两声的资格都没了不成?”
冯太后自嫁于睿宗皇帝以来便是这大历朝最尊贵的女人,睿宗一生只娶了她一人,又疼爱有加,后来独子即位,更是尊荣无限。即便随着儿子立后纳妃,后宫日渐充盈,也丝毫无损她的地位。
冯太后这一生,既无争宠之需,也无子嗣之忧,她过惯了富贵闲人的日子,皇帝都是她儿子,还有谁敢忤逆她,脾气自然就大些。再者她本就不是胸怀天下之人,国家大事是从来不关心的,不然建武皇帝整日不理朝政只知玩乐,弄得现在死了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她又怎会不加规劝,放任至此。
殿外韩敏等人听得一清二楚,慌忙跪下,高声启道:“娘娘息怒,老臣等不敢。实不是老臣等故意为难娘娘,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兹事体大,老臣们不得不来恳请娘娘做主,万望娘娘...”
韩敏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盛怒之下的冯太后兜头打断:“滚!都给哀家滚!”
冯太后眼下哪里听得进这些话,她从韩敏的话里就听出一个意思,她的儿子刚走,这帮老臣们非但半点不伤心,更是毫不顾念君臣之情,立马就着急忙慌地想着另立新君的事了,当真叫人寒心。
“哀家的皇儿尸骨未寒,你们就想着另找皇帝,你们干脆连哀家也一起埋了岂不更省事。”
冯太后这话太重,连金嬷嬷都被吓住了,紫云殿内外的宫人立时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母后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赵瑟连忙扶住作势便要起身的冯太后,忍着脾气冲殿外阁老们周全道:“各位阁老们先请回吧,这皇位纵使空个一两日,大历朝只怕也倒不了。皇兄毕竟新丧,请容我母女二人哀思两日,以全母子、兄妹这些年的情分。”
赵瑟这话软中带硬,韩敏三人对视一眼,叹了口气,自知今日只怕难有善果,沉思片刻只得作罢。
“请太后娘娘和公主殿下节哀,老臣等先行告退。”
内阁既走,冯太后仍旧怒气难消,犹自恨恨道:“看看,这就是大历的好臣子,满口的忠君为国,你皇兄才走了一天,才一天!他们便等不及了!”
“母后息怒,身子要紧。”
赵瑟不住地轻抚冯太后的胸口,心中亦是气愤:“为着这些道貌岸然之徒生气不值当,皇兄在天有灵看到该要自责了,母后好好保重身体,皇兄也才能走得安心。”
提到建武帝,冯太后刚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扶哀家起来,哀家想去看看你皇兄,送他一程。”
一面说着一面挣扎着起身。
赵瑟见劝不住,只得命人备了凤辇,护着冯太后去了停灵大殿。
一路行去,宫门洞开,沿途挂满祭幔,道旁灯笼照如白昼,宫人们恸哭声不止,冯太后的丧子之感愈发真切,真真是伤心处空断肠唯有泪千行。
正殿里佛音绕梁,百来个僧侣正在潜心诵经。冯太后哭着穿过念经诵佛的一行僧众,直奔建武帝的灵柩。
焦勖早已闻讯迎了出来,哀恸着叩地请安:“臣叩见娘娘,万望娘娘节哀。”
冯太后正眼也没看,直扑到建武帝的棺椁上,扶棺痛哭:“我可怜的儿啊,母后来送你了。”
躺在棺椁之中的建武帝已被焦勖着人精心收拾过,面上看不出死气,倒好似熟睡之人。
冯太后哀哀地看着躺在棺中的儿子,泪眼朦胧里,但见他除了略显消瘦之外神形一如生前,眉目干净得好似只是在睡梦中,心下稍感慰藉。
回身看见恭恭敬敬地伏地问安的焦勖,心知这一应停灵超度之事俱是他一手操办,再打量他神情疲惫,显是未曾合眼,不免心中动容。
“起来吧。”
焦勖谢恩起身,劝慰道:“陛下临终时最挂心的便是娘娘,恳请娘娘保重凤体,陛下在天之灵也可告慰一二。”
冯太后大哭了一场后,心中郁结已散了大半。此时再听他提起建武帝临终之时对自己的挂念,心中忽悲忽喜。
“替哀家好好守着陛下。”
她到底年纪大了,这一日夜伤心劳神费了许多力气,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建武帝的灵体,任赵瑟搀扶着走出了大殿。
冯太后前脚刚回紫云殿,后脚冯国舅便到了,进门便先放声嚎哭。
“我可怜的外甥啊,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啊!”
至亲当前,冯太后刚平复些的哀痛情绪又被勾起,紧紧握住冯国舅的手痛声哀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