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如空转身离去的背影很决然,很潇洒,何等的强势,令人畏惧,足够震慑那蛇妖,令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有亦如空自己知道,他眼下正忍受着何种折磨。
先前,意识泥淖中的怨气摧磨,已将他折腾得不轻,此刻,身体里剧毒冲击,又让他经脉剧胀,炙痛不已。
这蛇妖下手也是真狠,那傀儡毒药,应是由数种最毒的毒物炼成,蜈蚣毒、蝎子毒、蛇毒,还有其他亦如空也分辨不出的毒物。
这样浓烈的毒,恐怕一滴就足够折腾人,他竟给自己灌下了一整瓶。
亦如空撑住楼栏,喘息几口,脖颈上泛起一道道紫红的经脉纹路。
太烫,太热……
水,他需要水,很多的水。
顾不得多想,亦如空运起身形,从驿舍屋后的回廊上跃起,越过屋舍,飞向后方的竹海山林之中。
他掠过那随风起伏的翠色竹涛,等到看见竹荫下的水光波影时,终于忍不住,一头跌落下去。
他凌空坠下,砸弯几根竹梢,带落一篷竹叶,正好坠进一片清溪。
冰凉的溪水包裹着他,终于缓和了些许热痛,但还不够。
亦如空勉强爬起来,蹚水往更深处涉去。
溪流尽头是一处深潭,翠绿幽深,望不见底。
亦如空一头扎进去,放任自己在沁凉的潭水中缓缓下沉。
周身炙痛渐渐缓和,他终于能重新平复思绪,梳理那些涌入的记忆。
这些记忆片段,关于一个老妇人。
在从前拾得的回忆碎片里,她似乎也出现过,在一间简陋的屋舍里,她关切地望着自己,嘘寒问暖。
在虚弥之境的王座上,自己对着还是一粒石子的石老儿提起的,似乎也是她。
她是谁?
想是因为怨气黑雾的干扰,这一回,亦如空记起的,全是糟糕的回忆。
他看见老妇人被杀死在他眼前,看见一把把刀剑,一张张高傲狂妄的脸。
可是,为什么?
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妇人,为何会有那么多修士模样的人来截杀她?
而自己,又为何没能护住她?
画面切换,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他浑身浴血,打上一座山门,手持一把利斧,把那些曾经高傲狂妄的脸,一张张劈碎。
血肉横飞,尸横满地。
最后,他立在血河中,掀开被粘稠血液覆盖的睫羽,眼睁睁看着天雷落下,逼他认错,逼他跪服。
而他不认,不服。
他拼死逃出雷阵,小心翼翼护着什么,一路奔逃,直到寻到一处山谷幽深、竹影婆娑的隐世之地,将那所护之物小心藏匿,再撕裂自己的一缕神魂,为之加护……
回忆至此,肺中空气耗尽,亦如空猛然睁开眼,划动手臂,钻出水面。
隔着氤氲水汽,他看见一双正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双小兽般的眼睛,属于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
少女穿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衫,蹲在潭边的大石头上,满眼好奇地看着那水里的怪人。
小鹿一样的天真眼眸,嵌在她被晒得微黑的饱满脸庞上,叫她看起来真如野鹿般机敏灵动。
亦如空少在人间看见这样干净无邪的眼睛,略微一怔。
那少女好似被他吓了一跳,猛地起身,提起手边装满竹笋的背篓,小兽般几个灵活跳跃,离开潭边的大石头,飞也似的跑了。
亦如空看着她矫健的背影消失在婆娑竹海间,心却莫名静下来。
幽竹郡以竹得名,正是因为此地广袤无边的竹海,他当前所在的这小竹镇,更是处在竹海包围之中。
风吹过,漫山竹叶沙沙作响,沉浸其中,叫人心静沉醉。
旧忆的泥淖粘稠苦涩,剧毒的侵蚀灼热烧心,让他根本听不见竹林风声,鸟雀啁啾。
而这一刻,回忆落定,热毒消退,风声鸟鸣终于回到亦如空耳中。
他呼吸一口带着竹香的潮湿空气,内心翻涌的黑沼,终于沉寂下来。
亦如空回到驿舍,发现石老儿一行也已回来,正凑在柳玉京那间房门外。
蛇妖在里头发脾气,朝外扔出几个瓶瓶罐罐。
石老儿见亦如空从廊外潮湿着衣发过来,有些怔愣。
翘枝诧异道:“师父,你又打架去了?”
亦如空摇摇头,随口道:“不小心跌进河里去了。”
这话听着甚像胡诌,不过几人也不多问,只道没事,已买了新衣裳,正好换上。
石老儿隔着门缝看向房内,问道:“主人,那蛇妖怎么了?”
“没什么,”亦如空淡淡道,“做了错事,我罚他面壁思过。”
“哦……这蛇妖修为甚高,也不知主人是如何认识他,拿住他的。”
“道行虽久,心计不够。”亦如空道。
话音刚落,屋里的蛇妖又朝外掷出个茶壶,被亦如空一伸手,稳稳接在掌中。
“小儿脾气,枉修千年。”亦如空又道。
蛇妖哀嚎一声,没了动静。
亦如空不再理会,关紧房门,转问石老儿:“出去一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