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它既不知晓、也不在意狄玉仪的想法。乌孙马尥尥马蹄,只在被牵出马厩时,用那缕雪白蹭了蹭狄玉仪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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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空空出门,购下马匹,重又返回家中换衣牵马。
换下衫裙、将头发高高束起,狄玉仪身着轻便骑装,在金风堂外遇见早等着的谷家兄妹。他们日常便是精练装束,此番只需回去牵马。
狄玉仪无奈笑问:“何不早些告知玉仪此行为何?便无需这样往返。”
“可不还是月瑶的主意,说是先不告诉郡主,你便会更开心些。”谷怡然答道,“哪知早早就被猜到,还不若郡主今日装扮叫人来得惊喜。”
谷怡然说:“很是适合,说句英姿飒爽也不为过。”
“皆是面子功夫。”狄玉仪心知自己样貌,并不过谦,解开拴在门口的缰绳,说道:“真上马便只可说是将就了。”
“郡主无需为此苦恼,我们骑术也未见得有多精湛。在南明纵马,皆是为了尽兴。”谷展怀接话,控制着不将目光落去狄玉仪身上。
自经她隐晦挑明,谷展怀日常对她,便同对樊月瑶一般无二。如此持续几日,狄玉仪再看他时,方才是副彻底宽心的模样。
他无意增添狄玉仪困扰,然对方今日灿然夺目,仍是没经住多看了两眼。
好在樊月瑶已朝这边走来,狄玉仪望向她,未曾察觉。
樊月瑶听谷怡然笑她白折腾一场,笑嘻嘻说众人不懂尘世真谛:“这点时辰算什么?人活一世,这许多漫漫长日,可不得靠浪费来浪费去才好消磨。”
说完不等接话,迫不及待举起手中网兜,“瞧这是什么,总猜不到了吧?”
谷家兄妹早知答案,摇头不作参与。
唯狄玉仪配合问道:“是酒?”
“非也。”樊月瑶老神在在道,“乃是我亲自酿的杏子酒!”
“下回也莫说老吴头吹嘘,你又好到哪儿去?”樊循之在她身后揭穿。他也是双手提着网兜,然里面的酒坛不知比樊月瑶多了多少,“洗几颗杏子也叫酿酒?”
“总好过你一颗都不曾洗。”
“来年够不着的杏子,可万不要叫我去摘。”樊循之见狄玉仪盯着酒坛瞧,便解下一坛给她提着,“若路上没忍住偷喝,可小心些不要被发现了。”
这人真是空口便来,狄玉仪无言片刻,只说:“循之兄长多虑了。”
一切妥当,自该出发。
约是被樊循之噎到,狄玉仪反倒率先上马。
她虽说自己骑术不精,上马动作却干净利落。立秋买的马鞍已被换上,狄玉仪先伏下身去说声“辛苦”,抚过乌孙马颈部一小圈鬃毛,这才轻夹马腹往前。
连番轻柔哄劝,叫樊循之以为她必要慢悠悠晃着过去。谁想只走出几丈,狄玉仪忽地催马提速,朝众人挥手,扬声道:“玉仪久未骑马,很是想念,便先行一步。”
身后无人听过狄玉仪这样朗声讲话,却不能不为她话里的畅快感染,纷纷策马跟上。
起步时落在最后,于樊循之而言是头一回。他不知缘何就被狄玉仪几乎满溢出来的酣畅钉在原地,等反应过来时,已遵从胸腔中的躁动驱马往前。
樊循之最晚出发,却是最先追上狄玉仪的。未曾赶马越过,只在身后望着她那根不断翻飞的红色发带。
自走出金风堂,樊循之便看见它了。
策马带出的风让发带飘出长长一截,它勾缠着狄玉仪的发辫,扬起又飘落,落到樊循之眼里。他想起狄玉仪,眼前的、初见的、方才的……还有她刚起又落、捉摸不透的心绪。
大瑞戴孝只需三月,此后无需再着素衣。从平康出发当日,狄玉仪便已无需戴孝,可她衣着始终素净简单,仿佛要持续到两年孝期结束。
在马厩时,狄玉仪分明还满腹心事,此刻又一改从前,配上叫人无法错开眼神的绯红。
跟在她身后几丈位置时,眼前绯色便有花瓣大。若缓速慢行,退至最后,它又变作豆粒大小。再提速靠近,近到两匹马只错开一人距离,长长一根发带不知怎么却成了杏子大小。
抵达西郊无需多久,然狄玉仪不曾停下,她径直越过城门,往更远之处走去。
樊循之便跟着她,一直纵马到青山脚下。
他们自上马后便不管不顾,狄玉仪一心往前,樊循之一心随着那根发带。花瓣、豆粒、杏子……几样毫不相干的东西,在樊循之眼前变换不停。
失心疯。
想到这个词时,整片草野只余他和狄玉仪的身影。
樊循之极迫切地想要回头,回头直奔无名亭,在那里躺够至少一个时辰。他得听着草野的风声和旧庙传来的随便什么动静,才好厘清眼下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
狄玉仪初到南明,樊循之用“失心疯”形容金风堂内每一个人。
今日七月廿七,是他十八生辰。
疯过的人一个个清醒,樊循之却被那片红绸裹着,溺进一场似乎永无尽头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