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河察觉不到肩上的伤,也察觉不到开在地上的血,只有风吹透了他,而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蒋二也融入到这样的沉默里,等着李河缓过来。他依旧跪在那里,仰起来的头又重新低下去,他没有来打过几次井水,也不认得井边死着的人。他只是……只是什么,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呼出一口浊气,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梗在喉咙里的血块好像还没有消失,他拣回松开的树枝,哽着沙哑的嗓子发不出来声音,他想对蒋二说,跟着他。李河回头看了一眼蒋二,几次张开的口都没能发出他预料的声音。于是他知趣地恢复了往常一般的沉默,即使这沉默跟往常也相差甚远。他在村道里走着,这里再也不会有零散的炊烟升起,也不会有黎明时分的鸡鸣。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他离开了多久呢,分明他好像昨日才从这里离开,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很多年。躺在村道和屋门口的尸体比比皆是,偶尔有一两具是胡人的。他们手上的弯刀沾了厚厚的一层血,他们倒是闭上了眼睛。但大部分村里的人,眼睛还睁开着,直直看向天,直到被鸟雀啄空脸上的肉。
李河就这样走着,也不管蒋二有没有跟上了。他迈出一步又一步,寒风吹进他的血肉里,太阳的温度在此刻变得越来越冷,照下来的光刺痛着他的眼睛,风干眼角未落的泪。他忽然又走得极快,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气,去按照记忆里的路,找到老伯的家里。
他找到老伯了,就躺在草帘下面,从胸口涌出来的血一直流到屋檐外的地方。草帘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幺儿呢,就那样躺在床上,身上的草席被血染红,又变成如今的黑色。李河就这样愣怔地看着他才辞别没有几日的故人,他们应当算得上是自己的故人。
他还能记得,这样的清晨,历来是老伯先在鸡鸣声中醒来,拖着不便的腿脚开始剧烈的咳嗽。然后去生火熬菜汤,幺儿会多睡一会儿,直到热气飘进屋子里才会吵吵闹闹地下地。鸟雀还没有飞到这里,冬日的寒风吹尽了血留下的腥味儿。
李河想,他们就这样保持着生前的样子,好像并没有死去。他又握紧了拳,闭上眼去想他们的确是死了。老伯不会再拖着腿脚在傍晚的时候和幺儿一起去井边打水,也不会再在这样的清晨背着背篓去城里的铺子卖晒干的草药。幺儿不会再在清晨起来进山去替老伯摘草药,也不会在老伯咳嗽的时候轻轻替他拍着背。他们再也不用担心来年的粮税了,也不用再担心岁末大寒的温饱了。
他从沙哑的嗓子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蒋兄找找有没有柴火,先生火吧。”而后开始弯下腰咳嗽,想要咳出哽在喉咙和胸口的那滩淤血,又或许根本不存在着。那只是一股郁结之气,就这样直接闷在他的心里,无从得以开解。
李河从草屋里找出幺儿采药用的锄头,就地挖开坚硬的沙土。他用凭空而来的力气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在地上开始刨出浅浅的坑。他依旧像往常一般沉默着,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他曾经劝老伯,陇西的冬天太冷了,有机会的话可以领着幺儿去南边看看。已经没
有关系了,他们就这样死去了。凝结的血铺在自己面前,他有些握不住锄头了,于是跪在地上,用手抠挖着坑里的碎石和沙砾。
只有把坑挖得足够深,才不会有野兽把尸首重新刨出来吃掉上面的腐肉。他忽然又想到梦里那个深不见底的沙坑了,那样的沙坑就很好,足够老伯和幺儿生活,在地下享受久久的安眠。掌心被碎石划出血来,他就这样继续往下挖着。
蒋二抱着一捆枯草找火石点燃了火,他接受着李河此刻的沉默,并且认为不该被任何事物打扰。他想,能给李河草药用的邻里,转眼就躺在了地上,李河做什么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微弱的火苗窜着,冬日里的暖阳也失却了它原本的温度。黑烟从草堆里升了上去,他也闭上了眼睛,不再观看旁人的悲痛。这样的悲痛他在这几年里看了太多遍,只会历久弥新,越来越觉得和自己分不开关系。
李河捂上疼痛的胸口,重新拿起锄头开始往下挖。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那个不成形的坑才被挖宽挖深了些许。他把弯刀插进地里,支撑自己站起来,站起来,抱住已经被冻得发硬的尸体,安放在那个新挖的坑里。
他看到老伯和幺儿就这样躺在一起,他没去动幺儿身上的草席。李河就这样看着,跪在坑旁,用掌心捧过挖出来的土一抔一抔[1]洒在他们身上,他们身上的血被沙土盖住了,仿佛就只是睡着了一样,在某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就会再次醒来。他们的面容被沙土盖住了,李河又觉得自己实在离开离开得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他们的脸,他们的声音和他们的样子,即使现在他们就在自己的眼前。他们被沙土盖住了,李河把弯刀拔出来,压在高出地面的一截沙土上,压实过去,就不会被野兽刨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