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河忍耐着肩上的疼痛,雨水从巨石的边缘往下落,滴答滴答——响在他们的沉默之间。仓皇逃路的粗喘声慢慢被平缓的呼吸声所替代,他想到他们如今的境遇,去梳理这个满是惶惶的夜。
胡人大概是先偷袭了主帐,所以号角声一开始只响了一瞬便没了后来。在这样的夜里偷袭是最难防备的,也或许是他们一路走回来的路太顺利了,以至于没有想到还有残余的胡人可能随时埋伏着他们。
李河拧了把不断滴水的衣摆,风没有之前吹得直入骨了。他继续想着,梦里的沙坑好像就是这样一种预示,预示着一切的反复。今夜的火也烧得极旺,烧上营帐的幕布,四散的浓烟让他们看不清彼此,也烧在未能及时逃出去的人身上,混成一声声惨叫。
他想不出来胡人是从哪里上来偷袭他们的,他只能重复去想他看到的景象。染上火舌的营帐轰然倒塌,只有零散四处的喊声提醒他们发生了何事。之后就是看不到头的混乱和死伤,他还是没有松下力道,下意识握紧了弯刀继续防备着,即使胡人不会计较余下这些寥寥无几的逃兵。
他好像一直陷在人群里,只要还活着,就必须防备从背后和胸前捅过来的刀剑,也必须握紧自己的武器朝人不断地挥砍,就像还留在那个沙坑的最底处,唯一的选择就是往上爬,哪怕永远都不会有爬上去的机会。
这场及时的大雨冲刷掉了所有新鲜的血迹,只剩下他自己身上崩裂的伤口和新添的刀口。李河往里缩了缩,以防滴落的雨水溅到眼睛里。那些声响还在耳边徘徊,那些在火中烧灼的惨叫,那些死不瞑目的哀呼,那些四散的呼喊,还有血流成河的声音。这似乎只是他自己的臆想,但也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感觉。
这种感觉才是真实的,取代了虚妄的安宁,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里。这也是他后半年里所逐渐淡忘的感觉,如今才清醒过来,重新接受这种感觉。这样的感觉,不单单是一种挫败,他们总是很难打出来一场胜仗。这是一种沉默的接受,就像接受年年加重的赋税一般,接受自己时刻会成为荒地的一部分,随时有可能躺倒下去,再也不会醒来。
这不仅是打了败仗会有的感觉,李河这样想着,伸手任由雨水帮他洗净手上的污泥和血水。他接受这种熟悉的感觉,他们并没有为战场做出任何的准备,只是作为赋税的一部分附属完成自己需要的任务,或者,这种牺牲的任务。这是他们所有人无法反抗的命运,只要仍然活着,就要按官府的意思去做。他不知道这样的意思从哪里来,从离他们太远的长安城出来吗?从那个位置上的皇帝的一句诏令而来吗?
他想不透这些,他只能重复地想到今夜和无数个和今夜没有什么不同的战时,死人就躺在那里,他们大部分人在这样的刀剑下都是会死的。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死了之后,从身上流出来的血相融到一起,他也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有这样一场又一场的仗要打,只是不得不打下去,往东或者往西。
李河打了个寒颤,他把甲胄捞到自己身上勉强御寒。他觉得自己依旧被困在那个坑底,困在这样的战场上,从此之后他只能依托这种感觉,从沙场上获得的唯一会长久存在并且不断强化的感觉。逃不过去的人,就会躺在荒地上,清醒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血流干,然后抬头望着不见光亮的天,始终不愿闭上自己的眼睛。逃过去的人就像他一般,清醒地接受这种感觉,然后不断预想自己总会有逃不过去的那一天,或许就在下一刻,或许还在很远很远的一天。归乡的路实在太长了,会有人一直走到头吗?
这之后的每个夜里,他会很难有熟睡的时候。他必须保持着防备,防备可能到来的一切袭击和突发事件。难眠的夜晚通常也是多梦的夜晚,他的眼睛会替他记下他见到过的所有景象,然后在晚上的梦境里不断重复。李河想,他应当是很难再梦到那个深不见底的沙坑了,但他会被困在这样不断重复的梦里,担心自己变成躺在地上的人,也担心自己活下去,承受活下去的代价,也承受每一次战场上的生死和痛苦。
他也终归会有挥不动刀剑的那天,破烂的甲胄被胡人的刀剑穿透,血从他身上的窟窿里一直流到地上,滴答滴答,成为无声的雨。李河闭上眼睛靠在石壁上,他不能再想下去了,这种会令人沉溺于此的感觉也真的会成为溺死他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