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一愣,随即道:“去去去,我是心脏不好,它长在右边,不信你们让大夫看看。”
于是大夫真过去看了,确认道:“确在右边。”
掌柜又道:“不是我不想受刑,而是一旦挨板子,就会丧命。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半岁幼儿,家庭负担重,我若死了,他们怎么活下去?”
他说完,低头掩面,唉声叹气。
有人看不过去,问:“兄台年纪几何?”
掌柜答:“四十。”
“你娘生你四十,你生儿子四十,一般人年过三十便无子,可见你家族基因好,身体也好得不得了。”
“你……”掌柜瞪着他,气得手指发抖,“你好毒的心,你卖书卖不过我,便想让我死,你好抢生意是吧?”
在大栅栏,俩人是一对老冤家了。
俩人还没吵好,又有人举手道:“我腿脚不好,也受不得刑。”
他说完,在众人惊讶目光下,站起身走几步,一瘸一拐的,“我是个瘸子,家里人少,妻子也没孕,但杖刑五十,我腿肯定废掉。这样我便做不得生意,那国家就多一个废人,朝廷就少一份税收。”
“不值当。”他最后还添句话。
大栅栏里,除沈瑶是新来的,其余掌柜都是熟人,这样一来,大家都想法子免杖刑,宁愿多花钱。
所谓罚便一起罚,一碗水端平,一旦处置失衡,更易引起摩擦。
一时,场面有些失控。
“行了,都闭嘴。杖刑不可免,一个都不许。”御史元廷说话。
沈瑶暗叫不妙。
果然,她还是要倒霉。
元廷继续道:“子不教,父之过;妻之错,夫之惰。那五十大板,就让她丈夫代为承受。如此,公平公正。你们若有人受不得刑,有儿子让儿子来,无儿者妻子、老父老母来也成。”
空气安静地可怕。
沈瑶心沉到谷底。
数日前,徐瑄刚被她牵连挨板子,现在伤口估计刚结痂,若再受刑,实在无法想象。
她抬眸看向魏洛,朝他摇头、使眼色。
魏洛与她对视,不知怎地,他突然想到昨晚刘恒之语,“见异思迁”四个字。
她曾经那么爱徐瑄,爱到令他只要想起一些片段,就会心生嫉妒,徐瑄他凭什么?
所以只在片刻,魏洛便已下定决心,“元御史所言,孤准许。”
在他话语落地瞬间,魏洛就看到沈瑶脸上浮现忧愁之色,他心情也跟着低沉。
沈瑶依旧向他摇头,魏洛能捕捉到她眼里满是哀求,他微微攥紧拳头,有意将脸侧开,只是余光还是忍不住瞄向她。
她好像越来越失望。
魏洛的心顿时揪在一起。
他闭上眼眸,再睁开时,微微叹口气。
罢了,魏洛终不忍见她难过,遂道:“杖刑改为三十,即刻执行。”
三十杖刑,确可在正常男性接受范围内,十几名掌柜纷纷磕头谢恩,几名官员见状也算默认。
魏洛说完,立刻带着刘恒回锦衣卫衙署,晋郎中也跟着一起走;而监刑的活,就落到肖阳头上。
*
徐瑄来时,准确地说被人扶着来的,昔日高大强壮的身躯,只不过几日功夫,看着衣服就大许多。
他脸色也不太好,煞白煞白的,下巴还长着胡茬。
其实有些狼狈。
沈瑶只看一眼,就将目光移开。
《大景律·名例律》规定:“凡决杖者,臀腿受,去衣受刑。”
受刑者需趴伏于地,褪去下衣,用长五尺、宽二寸的毛竹大板击打臀部,因此被人戏称“竹笋炒肉”。
杖刑的恐怖在于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受刑者需要在众目睽睽下扒下底裤,屁股打得皮开肉绽,这种羞耻感除掉腐刑外,是任何一种刑罚难以比及的。
徐瑄这么骄傲,因为她受到两次羞辱,沈瑶越发心惊胆战,还有愧疚。
现在,她不太敢看他,她知道徐瑄一定恨死她了,那淬毒的目光恨不得她立马死掉,永远消失在他眼前。
杖刑开始,三十下,每一板子打在徐瑄身上,却也一杖一杖落在她心中。
沈瑶数着数:一,二,三,四……二十九。
最后一下,沈瑶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他,可徐瑄已经昏死过去。
扶他来的小厮说道:“公子来时坐车,眼下重伤,得抬着回去,可路程较远。”
沈瑶明白了,小厮想就地修养。
距离这里最近的地方是书斋后房,那里是她平日休息之所,眼下也只好这样。
沈瑶雇人将徐瑄抬回书斋,又找个郎中过来,给他看病,“公子身体虚弱,伤口恶化,今晚怕要高烧。”
沈瑶心蓦地发紧,问:“那怎么办?”
“我开些药,你赶紧煎好喂他。另外,过两日炖些鸡汤,给他补补身子。”
沈瑶一一应下。
郎中走后,小厮给他上药,沈瑶便在院中蹲着煎药。
寒风乍起,吹得木柴浓烟四处飘。
沈瑶抬头,见天空阴沉沉的,黑云滚滚,似乎要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