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支开蓁儿,可是想要对朕说什么?”
“陛下倒是有心,”荀英一边翻着药箱,一边慢条斯理地和嬴政说些话“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来陛下这些年对蓁儿的照顾,英还是要道声谢的。”
“这算先生对朕的承认吗?”
“陛下何须英承认?”荀英反问,半似叹息道“皇帝娶妻纳妾,那里由得我同不同意,承认不承认?”
荀英是个心思通透的人,所以他从来没有说过嬴政配不上荀蓁什么的,但并不代表他就真心承认且接纳这个不算是他妹夫的妹夫了。
这和恩怨无关,只是因为嬴政是皇帝,所以他压根没把他当成一个来看,这听起来残酷,冷漠,却是应该的事。
他无妻无子,感情自然落在了这唯二存在的弟弟妹妹上,荀茂还好,可荀蓁,约莫是真的被嬴政宠坏了,在他看来,是愚蠢的可爱,他不操心都不行。
这段日子累的不仅是荀茂,还有他!试问如果他没操心,那让嬴政从鬼门关回来的药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还真以为是天雨粟呢。
不过也是嬴政幸运,当年他哥哥荀霁没有碰到的药到他这也全齐了,所以能活下来,也算是天命?
“先生这是在怪朕?”嬴政道,荀蓁不在,他周身也冷了不少,连带着语气里都是丝丝的冷气和帝王的威仪,换了旁人来想必早已是战战兢兢,两股发颤了,可荀英到底不是普通人。
于是荀英摇头,他很对上嬴政的双眼道“若是陛下对她不好,英自然可以心生怨怼,可您这般,我又哪里需要这样多此一举让两位不好过呢?”
闻言,嬴政面色舒缓了些许,“那先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荀英轻笑了声,继而却是沉声道“英想问陛下接下来准备怎么办?英实话说在前头,这药是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不假,可仅此而已,若陛下再如之前一样夙兴夜寐,日夜操劳……”
嬴政抿紧了唇,显然已经明白荀英的未尽之意,他抬手看着自己有些消瘦的手,不久之前他还用这只手为荀蓁拭泪,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成,不是梨花带雨,倒是稀里哗啦。
自那次以后,她就学会了用哭来对付他,嬴政想着这几日她将哭未哭的可怜模样就一阵头疼,明明之前还是识大体来的,不哭不闹挺乖巧,然而自从他服了软后,情况就如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
“机会来之不易,陛下还是好好珍惜才是。”
荀英没有再说别的什么,省得嬴政以为他威胁他,反正他作为大夫话是放这了,他听呢,就多活一会,不听,就少活一会,反正又不是自己死。
荀英收拾药箱,看了看隔断里的蘅芜香,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你怎么不问我?”
荀英看着妹妹一回来就逮着嬴政明目张胆地打探消息,一阵牙疼。
更牙疼的是他蠢妹妹还一本正经地说问他是私窥禁中言,真是的,你知道还问?
嬴政咽下药,觉得舌头都苦麻了,喝了口清水,对着一双眼看着他的荀蓁安抚道“没说什么。”
“真没说什么?”
荀蓁看着嬴政,眼睛里有丝丝的不信任。
“没有!” 嬴政回答地异常坚定,心说说谎这种事,你说了就不能承认得啊!
否则还不如不说。欺骗荀蓁这种看似头脑简单的人,看似简单,然而却并不那么容易,尤其当她还是一个十分熟悉你的人,她不需要思考,她只需要遵从直觉,而这种通常直觉又非常灵验。嬴政这样想着,打定主意死不承认。
“我不信。”荀蓁把药碗放下,对着嬴政微微摇头,她说“你的话我一个也不信。”
“……”嬴政叹气,知道是前不久自己对她隐瞒身体状况的事恼了她,便也不再多言在是否说谎的事上解释,只是道“不过是一些身体注意事项,蓁儿何必如此执着?”
荀蓁闻言,没说什么,转头看向荀英。
荀英知道这是有事要讲,也不多留,拎着药箱就走了,全然不顾嬴政即将面临的水深火热。
出乎嬴政预料的是,荀蓁没有哭,反倒十分冷静克制,然而这却让他心里愈发不安。
“我不想回咸阳了。”荀蓁低头,看着碗中黑漆漆的药,一点想喝的欲望也没有,没有理会嬴政陡然变化的神情,她接着道“我想了很长时间,从那天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然后,你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荀蓁!”嬴政猛然听到荀蓁如此无情的话,觉得肺都要气炸了,他对她还不够好吗?
这几年他都是她的了,他宠着她,纵着她,为何她还是想走?
难不成这几年她的开心和喜悦都是假的?
想到这点的嬴政脸色愈发难看,他直勾勾地盯着荀蓁,留下一分理智,想听听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这几年我过的挺开心,比在邯郸要开心,也比在云梦要开心,比在桑海也要开心。”
她是开心的,嬴政想,觉得自己的付出也算是得到了回报,可既然她已经如此开心,为何还要如此说呢?
“我的开心源于你,我的喜悦源于你,我喜欢你,嬴政,”荀蓁看着嬴政,回想起这几年的点点滴滴,嘴角竟也带上了笑,面目也温和许多。
“然而喜欢便会舍不得,骤然失去便会痛苦,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我不想再经历了,陛下,我什么都知道的,不用再说谎骗我了,没必要的。”
“如此,你便忍心舍了我?”嬴政觉得自己不知该笑还是该气,“为什么呢?啊,舍了我你就不会痛苦?”
“但我会让自己逐渐忘记你,让我…,不那么痛苦。”荀蓁说,她看着嬴政,眼眸里有些丝丝缕缕地爱意,但更多的是冷静。
嬴政看着这样一双美丽的眼,沉默许久,不知所言。
“为什么呢?荀蓁?”嬴政恢复了平静与理智,他问她“多年前,寡人不曾问你因何而离,今日便问一问,蓁儿且回答朕。”
“我娘很久以前告诉过我,”
“陶夫人说什么?”嬴政问,目光紧紧注视着荀蓁,从各种迹象来看,荀蓁受陶夫人影响颇多,尤其在做选择这种事上!
“她要我保护好自己,”荀蓁想着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母亲,继续道“不能让别人伤害我,也不能我伤害我自己。”
嬴政看着说完这话,脸上鲜有憔悴神情的荀蓁,他看着她,不知该怎么说。
“天下是很重要的,对你很重要,但对我不重要。”荀蓁端起碗,把安胎药一饮而尽,咽下嘴中的苦涩道“可你对我很重要,我对我也很重要,我不能让你舍了天下,也不能舍了我自己,所以,我要走了。”
荀蓁是个识时务的人,但做事太直接,直接到让人想去找块豆腐撞死,从前这样想的是高泉宫的女官,后来是荀茂,而现在……
则是头一次认识到自家岳母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的始皇帝嬴政。
嬴政看着身旁这个美丽且自私的女人,觉得自己的心肝疼,他想要狠狠地责罚她,却又忍不住怜惜她,他喜欢她的知进退,却又憎恨她为何如此地识时务!
“朕在你心里,便是如此地不知怜惜自己?”
嬴政说了这么一句话,暗沉沉地看着荀蓁,一言不发,浑身冷肃得很,看上去倒是和沉默的荀蓁相得益彰。
“难道不是?”荀蓁奇怪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了会道“不然你怎么总是夜半才睡?”
连带着她也睡不好。
“那是你在朕身边,”嬴政面不改色如此道。听了嬴政如此不着调的话,荀蓁只想把他摁在地上打一顿,可即使她这样想,脸颊仍不可控制地泛起了淡淡红霞,微不可查却实实在在地存在。
“我要走。”荀蓁说,她知道自己耍嘴皮子比不过嬴政,也不再与他讲道理,只是强调这一事实。
说完后,荀蓁看着嬴政道“你照顾好自己。”
嬴政看着愚蠢得不像样的心上人,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握住她的手,把人拉到了怀里。
荀蓁猝不及防被他摁在怀里,想要甩开他,可顾虑着他的身体,忍了忍,没动。
理了理荀蓁有些凌乱的鬓发和略有歪斜的玉簪,嬴政直视荀蓁的双眼,轻轻道“蓁儿果真要不念旧情,离为夫而去?”
“不然还能如何呢?” 荀蓁迎上嬴政的视线反问,末了摇摇头,对他说“也只能如此了。”
“便只能如此?”嬴政听到这话,低低地笑了声,他抚上荀蓁的脸,把她眼角的泪拭去,“你不知道还有扶苏吗?民间常说养儿防老,你不用这儿子,养他来干嘛?”
“你肯?”荀蓁反驳,“我怎么知道你肯不肯?”
“现在你知道了。”
“诗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便叫静好吧!”嬴政握住荀蓁的手,想着当年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终于要真了。
“若是男孩呢?”
“也叫静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