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包完所有行李后,常乐在公寓楼下叫了辆货拉拉。
小面包车里堆着她这三年来全部的家当。看着窗外飞逝而去的高楼大厦,她的心里泛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惆怅。
这次离开,还能再回来吗?
转念一想,这座双休都犯法的城市,还回来干嘛?
拜拜吧您呐!
两个小时后,货拉拉停在了青江市教师小区门口。
教师小区顾名思义,里面的住户大多是附近学校的老师。二十多年前,青江市的实小、二中和电大三所学校为了安置上千名教职工,集资建了四十多栋居民楼。小区占地面积颇大,分为春桃苑、秋菊苑、冬梅苑,但老住户们都习惯按照学校来区分。
常乐一家能住在这里,得益于姥姥姥爷——他们都是二中的教师,退休前赶上了这波福利,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两套三居室,选的是同一栋楼的一楼和二楼。一楼给两位行动不便的老人住,二楼给常乐和父母住。
这几年,经常有邻居开玩笑,说现在流行的“叠墅”,你们家二十几年前就住进去了,真是花小钱享大福啊。
常乐本想直接出现在家门口,给家人一个惊喜,但是,看着从小面包车里搬下来的两个硕大的行李箱、两个快要撑爆的大编织袋、以及一摞脸盆水桶,她觉得自己多少有点不自量力了。
她先给林文娟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林文娟才接听,声音压得很低:“乐宝啊,妈在上课,待会儿给你回。”
她急匆匆地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林文娟今年六月份正式退休,七月份就马不停蹄地去老年大学报了名。听常建民说,她现在的课程表排得比高三生还满。
常乐一屁股坐在编织袋上,又给她爸打了个电话。
“乐儿,啊?你已经到了?哎唷你不早说……我六点下班,你在家等我嗷!”
果然,那种“上班暂停,接女儿回家”的爸道台词,只会出现在短剧里。
常乐望着身边这一大堆行李,郁闷地挂断电话。
姥姥姥爷大概率在家,但又不能喊他们来帮忙,这不纯纯虐待老人嘛。
思来想去,常乐最后去小区门口的菜鸟驿站借了个小拖车,铆足了劲儿才将行李搬了上去,然后拖着一百多斤的拖车,穿过小区主干道,绕到一条弯弯绕绕的鹅卵石小路上。
小拖车“哐当哐当”,震天动地。
一路上吸引不少路人的注意,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
常乐累得肩酸腿软,还得摆出笑脸,应付各位爹爹婆婆叔叔姨姨的寒暄。
“回啦?”“嗯嗯回了。”“放几天假啊?”“没几天,过完年就得走了。”“今年赚了多少啊?”“呵呵……没多少。”“没多少是多少啊?”“……”
短短几百米的路,她走了十几分钟,身心备受折磨。
拐过一排桂花树,终于看见那栋熟悉的单元楼。灰白的外墙,凌乱的空调外机,绿色的窗户,有几扇窗下还挂着花床单。
一楼东侧的窗户亮着灯,家里肯定有人。常乐打起精神,连拖带拽地走完了最后几十米的路程。
行李先安置在楼梯下面,她掏出钥匙,打开了102室的不锈钢门。
客厅和厨房都没看见人影。常乐提起一口气,刚要喊人,姥爷就从卧室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他穿着居家棉服,戴着老花镜,正低头看着手机。
“姥爷!”常乐兴奋地喊道。
听到声音,姥爷终于将视线转向门口。他摘下老花镜,一脸惊喜:“是乐乐啊!今年这么早就回了?”
常乐:“是啊,就你一个在家?”
“还有胜胜呢。”姥爷指了指阳台。
“胜宝!”常乐蹬掉鞋子,兴奋地冲到阳台,一眼就看到躺在狗窝里晒太阳的小边牧——小狗的四肢还是那么纤细,脸也瘦跟车座子似得,只有肚子像吹胀的气球一样圆滚滚的,看得她心疼不已。
看到几个月没见的小主人,林常胜都懒得动弹,只是扬起尾巴,拍了拍地面,敷衍地打了个招呼。
“……”
常乐满腔的热情被浇熄了一半。
什么嘛?上次她回家,小狗还激动得不得了,对她又抱又舔呢,尾巴都摇成了螺旋桨。
唉,当了妈的狗就是高冷啊,都瞧不上她这种单身狗了。
常乐揉了揉狗头,又问姥爷:“我姥姥呢?”
“她上小区门口那个理疗店去了,说是做什么红外电疗,做满三十次,能领一个电饭煲。”
常乐想起刚刚去菜鸟驿站借小拖车时,确实看到旁边新开了一家什么理疗店,门口还挺热闹,不少老人在排队,等着领大米和鸡蛋。
常乐不免担忧:“不会是骗人的吧?”
“肯定是骗人的,不过礼品是真的。”姥爷笑了,视线落回手机上,说话有些心不在焉,“放心吧,我跟你姥姥提过醒了。她为了防止乱花钱,把银行卡都解绑了,手机里只留了点买菜钱。”
姥爷说完,又戴上老花镜,低着头,手指在手机上戳戳点点。
“姥爷,看啥呢这么投入?”
常乐的好奇心越来越重。她走到姥爷身边,探头去看他的手机,打趣道:“都老大不小的了,可别染上网瘾啊。”
姥爷大拇指往上一扫,迅速退出了页面,语气有些不自然:“嗐,没啥,就是看看视频、打发时间呗。”
他将手机塞进棉服的兜里,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没话找话:“回来累了吧?欸,你行李呢?”
常乐狐疑地打量着他。
刚刚那一瞥,她依稀看到了抖音的私信页面,姥爷跟对方聊得热火朝天。具体聊的什么,她没看清,只看到满屏的玫瑰花和大拇指。
她忽然想到,现在有些土甜风的美女网红,特别受中老年人喜欢,几段对口型唱歌的视频就能收获数万点赞。没钱的老头在评论区骚话连篇,有钱的老头在直播间一掷千金,还有些走火入魔的老头,啧啧啧……
正胡思乱想着,姥爷已经踱步到了卧室门口,进门那一刻,手又伸进了兜里。
嘴角还微微上扬,笑容掩都掩不住。
常乐脑子里警铃大作:完蛋!这糟老头子该不会网恋了吧?
窗外天色渐暗,时针慢慢转向六点半。
终于,上课的妈,上班的爸,濒临上当的姥姥,陆续回家了。加上一个手机上瘾的姥爷,和一个着急上火的常乐,一家五口,齐聚在102室的餐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