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清楚现在自己究竟想跟姐姐说些什么。
是该像个成功的复仇者那样洋洋得意地发去阴阳怪气的问候?
还是顺从心里那股复杂的怨恨与内疚,给她发去伪善无比的道歉?
好像都不是。
球场上熟悉无比的响亮哨声吹起,这是休息时间结束的讯号。
高澄意垂着眼把手机锁屏丢回包里,顺手扯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重新回到队伍里。
他最近训练肉眼可见地努力过头,所有人看在眼里,就连向来不太看得惯高澄意性格的教练也态度软化许多,偶尔还会拍着他的背讲些鼓励的话。
方纯不太了解他的事,只为澄意前辈终于有干劲感动不已,兢兢业业的经理大松口气,总算不会在赛前一周焦虑得睡不着觉。
稍微知晓些许内情的图柏冬则是欲言又止,就连那顿高澄意仍然如约兑现的米其林都吃得食之无味。
“澄意。”饭桶罕见地发愁,图柏冬摇着室友的肩膀试图从高澄意脸上摇出别的什么情绪来,“个人情绪别带到球场啊!”
“没有。”
高澄意感觉自己脑浆都要被摇匀了,他掰开图柏冬的手,皱着鼻子闷闷道,“我本来就希望我们能赢,你想太多了。”
图柏冬揉揉被掰开的手腕,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眯着眼比划了一个大小:“少骗我了,看得出来你还是有这么一点点——的私心在里面。”
私心吗?
大概是有的。
见到姐姐的那一天起,想赢的欲望便不再单纯。
高澄意怨恨姐姐十多年来不曾改变,她仍然是他记忆里的模样,就连笑起来时不自觉下弯的眼角弧度都一模一样。
与他血脉相连的姐姐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这件事于他而言,就好似在嘲笑他所有的恨与怨都是自作多情,她对“弟弟”的情感不针对高澄意本人,只给予名为“手足”的客体。
她有新的弟弟。
她待这个弟弟如从前待自己。
嫉妒吗?
高澄意扪心自问。
他很难得出结果——存于体内的这股情感并非用单纯某个词就能概括,它不是嫉妒,埋怨,或者别的什么。
它是一种对于姐姐这个意象的混合感知,他所有的想法,无论好坏,皆由姐姐映射产生。
训练馆的申请排期很满,越接近预选赛,申请就越多,因此时常有两个学校被迫凑到同一个馆的情况。
高澄意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接触到甘乐遥。
说接触可能也不算,毕竟新建的室内球馆很大,双方的经理协商后友好地划分界限,只是偶尔去室外的水池时会碰上。
甘乐遥比他的外表看起来要更懂礼貌,毕竟他的态度和性格看起来都更接近那种被宠坏的孩子。余光瞥见高澄意过来,甘乐遥利索地侧开身子让出了位置。
甘乐遥在视觉和气质上给人的感觉都接近犬科动物,连发根都不见一丝黑的亚麻金发在阳关下很耀眼。
他笑眯眯地跟高澄意还有跟在后面的方纯打了个招呼:“我知道你,帝京9号的澄意,还有方纯经理。”
甘乐遥的记性很好,记人又快又准,不过几次同馆训练,他就把人记得八九不离十。
高澄意没那么多表情,垂眼点头就算是他的回应。
但方纯不敢学高澄意这么个性,她知道甘乐遥跟高澄意同级,于是便点点头小声地用敬语谨慎回应道:“您好。”
女孩子敏锐的第六感让方纯莫名觉得气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当她纠结要接着讲什么客套话时,国立教练的怒吼恰好传来:“甘乐遥!限你五秒之内给我滚回来!”
“啊——又被骂了。”然而被这么咆哮的对象有恃无恐,甘乐遥耸耸肩跟他俩摆了摆手,走之前,还不忘笑道,“比赛加油吧,希望能在全国赛上再见。”
高澄意没说话,方纯则是在甘乐遥离开之后气鼓鼓地拧开水龙头,捧起水用力地泼在脸上。
“那个7号!长那么帅,讲话的方式却那么气人。”脸上沾着水珠的方纯咬牙切齿地学着刚才甘乐遥的语调说话,忍不住向高澄意寻求同仇敌忾的认同,“什么希望全国赛上再见啊,这完全就是一副接下来对阵的预选赛我们输定了的口气!”
“到时候再把这句话还给他就是了。”
她其实没觉得高澄意会回复,姑且算是在自言自语,一向没什么情绪的高澄意冷不丁接了她的茬,惹得方纯洗脸的手都停了下来。
高澄意抓着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前发滑落的水珠:“无论预选赛的结果如何,我们一定会在全国赛上再见到他的。”
“可是,前辈……”方纯急道,又因为不想说败士气的话,不得不得欲言又止地收住话头。
“方纯。”高澄意望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说出来,“我知道你做了很多功课,担心输球,替大家不值。”
“但是你不用担心,帝京一定可以打进全国赛的。”
比起图柏冬,高澄意说话要直白很多,语气听着也生硬,不算太温柔,“你要相信我们,也相信你自己付出的努力。”
“澄意前辈……”方纯微微一怔。
她忽然意识到,高澄意漆黑的眼珠里盛的原来不是一潭死水,他看着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实际上所有人都在他眼里。
“我讨厌先认输。”
这话不仅是对方纯说的,也是对自己。
图柏冬说得对,他的确有一些堪称孩子气的私心。
无论如何,他唯独不想输给甘乐遥。
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