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谢小楼微笑着对夏泉伸出手。夏泉看着他,发现谢小楼微微对他歪了下头,他于是也配合着伸出左手去:“……你好。”
他没察觉到,陈路在宋老师和谢小楼靠近时便不动声色后退几步,跟他拉开了距离。
“正好,你今天没来的话,我也准备叫你过来一趟的。”宋老师站在二人中间,“这位谢同学在负责一个触摸材料的城市项目应用,他需要找一个有落地服务类项目经验的人选来配合前期艺术方面的主导,市公益基金会向他推荐了你。”
“什么?”夏泉茫然发问,这番话中每一个字他都没听懂。
“市公益基金会跟新年华剧院长期合作,夏同学课余时间在剧院帮过忙,参与了非常多剧目的美术设计和落地。基金会的陈主席给我看过一些夏同学的作品,非常优秀,也非常符合我们项目的要求。”谢小楼示意地抬了抬手里的平板,笑道:“我是个工科生,对艺术一窍不通,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这孩子平时就是个闷葫芦,”宋老师拍拍夏泉的后背,语气略带责备,“有什么事交给他做,质量肯定是放心的,就是不太会说话,谢同学多担待。”
“您太客气了宋老师,夏同学不善言辞,一定是因为做事用心。艺术家有自己的世界,所以有时会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这种专注难得,应该尊重保护。不过,”谢小楼看向夏泉的右臂,眉头微微皱起。这还是夏泉醒来后第一次见他:“夏同学看起来伤得很严重,没问题吗?”
“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他是左撇子,两只手都可以作画。”宋老师更加大力拍打夏泉后背,恰好拍到了夏泉肩胛骨的淤伤处,痛得夏泉浑身僵硬,只觉得眼前冒金星:“夏泉,配合谢同学工作也不要忘了学校的任务,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自己要好好把握。”
两人都望着他,夏泉稀里糊涂点了点头。
几人讲话时,画室里的其他同学都如常恢复了自己在做的事,只是明显降低了活动音量,先前公放音乐的同学也关掉了音响。房间里弥漫着舒缓而自然的气氛,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宋老师又针对这个项目多问了谢小楼几句,夏泉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他看过去,发现陈路不知何时已经若无其事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此时夏泉望过去,他快速收回了自己的注视。
“夏泉,你要把画搬出来吗,我帮你吧。”一个对夏泉来说很面生的同学忽然开口,他似乎方才就一直在注意这边的谈话,说着人已经走过来,手搭在了夏泉画板的背面。“不用,谢谢。”夏泉看着他说,“我不是要把画板摆出来,我是要带回家去。”
“啊?为什么?”对方一愣:“带回家画多麻烦啊,你就在这儿画呗,大家给你腾个地就行。你想坐哪儿?”
夏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因为我受伤了,每天都要换药,很不方便,所以我只能暂时带回家画。”
对方噎住,一时之间面色有些尴尬,旁边另有一人走过来道:“那我们帮你抬下去吧,东西太多了,你自己不好拿。”说着便弯腰开始帮夏泉收拾画箱。
夏泉慢慢起身,后退一步。他今天外出活动太久,已经开始觉得不舒服,而此刻他难以分辨这种不舒服的来源究竟是来自体内还是外部,焦灼的不适感开始消耗他还未建立成熟的耐心。
“我来吧。”适时的打断插入,谢小楼的手臂探进来,他无声平稳地单手接过画箱,举过几人头顶:“正好我也要找夏同学商量后续的事情,还有其他东西吗?都可以交给我。”
依然是高而澄净的走廊,阳光透过玻璃无温度地落在两人身上。夏泉左手拿着调色盘,画箱和画板都交给了谢小楼。谢小楼依照他的要求轻巧小心地拿着这些东西,语气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客套:“你好些了吗?”
他上次见到夏泉还是那天夜里,夏泉被伤痕累累昏迷不醒地带回来。那之后因为学校各种事情忙碌,他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天干物燥。
“好多了。”夏泉闷闷道:“刚才什么情况啊,什么基金会,什么公益,搞什么啊。还有,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新年华剧院打过工?”
“项目当然是真的,我本来就打算找你询问你的意见的。但是,刚才那番话是送你回来的唐同学教我说的。”小楼有点不好意思,“让我自己这样说,我肯定想不到。唐同学说,这样说能帮到你,你的作品也是唐同学帮忙推荐给陈主席的。”
“夏泉的处境并不完全是他自己导致的。”那夜安置好夏泉之后,唐焕宸、俞孝砚和谢小楼一起谈起此事:“如果他是那种很难守护自身能量的人,那么可以考虑适当改变周围人对他的影响。”
群体舆论通常由少数人把控,大部分人相比起针锋相对,更倾向于在不得罪任何一方的前提下明哲保身。想要改变这种局面,要么动摇少数人的威信,瓦解其影响力;要么营造利益冲突,让从前相对中立的人产生明确倾向,主动开始选择站队。
公益基金会的陈主席与唐家有些交情,唐焕宸于是帮忙打了个招呼。“以夏泉的才能,争取到这个项目机会本来也不难,我们至多只是推了他一把。”唐焕宸说:“所以,能不能把握住机会,还要看他自己。”
“唐焕宸?”夏泉茫然喃喃。这是他醒来后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俞孝砚跟他说,当时在影院是唐焕宸先找到的他,随后联系了他们和小楼,后续也帮了很多忙。现在小楼也提到了这个人,可是夏泉搜遍自己脑海,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认识过这样一位——这样一位愿意在危难之际营救自己,在一切层面毫不吝啬施以援助的人。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好人。忽然一阵气闷感令他心脏快跳了几下,他觉得呼吸一滞。不,严格来说,他其实已经认识了几位这样的人。俞孝砚、小祁、谢小楼,包括小楼那些素未谋面的群友。在他没有留意的时候,他的生活已经大不相同。他为什么没有早些察觉到这一点?长久以来,他究竟在人生中错过了哪些东西?
“他说,你们曾经一起在剧院工作过。”谢小楼回想那时几人的对话。唐焕宸教他这番说辞时,更多的是想让夏泉在老师那里得到一点优待,但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夏泉的老师很喜欢他。宋老师对谢小楼说,夏泉是个很好的学生,只是心思太过敏感,被太多多余的情感困住了灵气。
“对了。”谢小楼又想起什么,“你老师说,你两只手都可以作画,是真的吗?”
夏泉点点头:“我从小就是左撇子。但我爸不喜欢我用左手,就逼着我跟别人一样用右手。后来他们离婚,我被判给了我妈,离开我爸后就没人管我了,我慢慢又用回了左手,现在两只手都可以。”
他语气寻常,就像没有因此而介怀过。也或许,从一开始他就被埋下了需要因与其他人不同而感到羞耻的种子,所以从未在自身的光环之中感受到过幸福。然而即便如此,他坚守住了这些被攻击为异类的东西,就像再次用左手握起画笔。
“夏同学。”两人站在电梯里,看着指示灯层层下降,谢小楼说:“你这幅画真好看,期待能早点看到你画完它。”
“你是今天第二个跟我这样说的人了。”夏泉的嘴角罕见地微微扬起一点弧度,被期待的感觉很陌生,并不坏,像火锅一样,他也很喜欢。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两人走出教学楼,夏泉准备给小祁打电话,问他帮忙联系的车来了没有。刚掏出手机,远远就看到校外马路边停靠着一辆大板车,两人走进一看,俞孝砚跨坐在车上,单脚支在横梁上,手里拿着一顶遮阳帽,正百无聊赖给自己扇风。
夏泉左右看,很纳闷:“你怎么在这里?小祁没找到车吗?”
“怎么没找到,这不连车带司机一起来了吗?”
俞孝砚T恤袖子挽到了肩膀,搭手帮两人把所有东西都抬上板车,画也平整放好。然后他把手里的遮阳帽随手扣到夏泉脑袋上,跨上板车握住车把:“坐好了啊,走了!”
谢小楼和夏泉蜷缩着坐在车斗后面,两个人被晃得撞到了一起,好不容易坐稳,板车提速,热风吹来,掀起了夏泉头上的遮阳帽。此时此刻,他终于眯着眼睛看清楚了前方的道路,初夏像一个拥抱穿过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