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边三户出现了肺热暴咳,现下只死了一个小儿,小的寻到时尸体已经被流民分食。”
一夜未睡,万刻发声音疲倦。
为求影影绰绰,徐府的回廊挂着半透竹帘,万刻发便走在帘子外头,稍远处有侍女抱着细软跑过,闻声崴了一下,转头回院子。
钟锦偏头咳得很轻,快步:“把人隔开,动静小一点,出府后有人会助你。”
寅时初,天居然停了雨,虽然还是阴,但是淡淡的光亮自竹片缝隙落到廊中人的脸上,像窥见暗中一张大网。万刻发被这念头吓了一跳,继而光天化日密谋地发毛,要掀帘子。
“诶。”
钟锦揉了下眉心,昨夜布局时被莫上麟压着灌下去几碗药,又吞够了水,她只是借着人皮强撑。
倦:“盯着吴鸿鹄,我要知道他今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还有是否可信,明白么?”
她说得细,范畴甚至超出了万刻发分内之事,胸无大志万事轻的这位一把抓住竹帘:“靳……”
钟锦微哑嗓音沉下去:“别动,我可能染病了。”
“不想疫病爆发在这儿,就把不乐意咽下去,万大人。”
她一字一顿,分量极重,万刻发震住。
没再管他,伸出帘幕的手臂朝房梁打了个手势,简梨就带着和婴孩瞪眼彻夜未眠的薄怒拔出剑,戾气惊起后院数只白鹭。
那手便落回去,动作间抓住自己嗓子,强行把咳嗽逼下去,那种让他心惊的威压又好像随之一散而空,叹了一声:“辛苦。”
这具被多少画本意/淫的孱弱躯体,被风流事不堪名抹去功勋的天妒英才,终于在转入前堂时回头与万刻发对视了一眼。
那是撕开眸中薄雾的冷戾与沉静。
万刻发微顿,好像从十几年宦海沉浮里想起了什么,吸了一大口气。
懒了这么多年呦,干吧。
正堂,两鬓半白的徐县令踱着步,有些焦灼,门就被叩响。
“大人久等。”
他立刻抬头正色:“钟掌柜,你找本官究竟有什么事?在官不言商,戚大公子想做什么该找霍帮主,本官不比诸位清闲,衙里还等着!”
钟锦微微蹙眉。
“徐大人,别这样啊。”昨日她扮得是青年人,进退利落得体,此时两条腿又拖沓起来,同一张皮登时换了味道,“坐,年纪大了,人容易上火。”
以下犯上,令人惊异的是这炮仗似得徐卫居然没立刻恼,只眯眼,盯她:“戚氏的人翻的一张好脸。”
钟锦觉得有点意思。倒了两盏茶,其中一杯往前推了一些,她轻笑:“比不上大人您,瞧着好像和洞庭商帮一气,却要拦我们戚家的生意。赈灾粮换成不会烂的银子,霍帮主怎么会少了您那一份。”
继而话音一转,轻声:“还是说这财,您发着良心不安呐。”
前堂有些过分安静了,连鸟叫都没有,但徐卫没发现。县令这官说小不小,关键是背靠高门,这些年他拿俸禄和分红把自个儿养得不错,脸上褶子都比别人少,此时皮下的筋却抽了好几下。
缓声:“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本官贪与不贪,自有朝廷定夺,钟掌柜过界。”
“是过了一些。”她低头将喉咙里的痒用茶水咽下去,温和着步步紧逼,“当了八年父母官当出感情了吧,您把自己从这事儿里择干净,没跟也没拦,辞呈都写好了,就准备举家回乡……”
“钟掌柜!”
徐卫猛地呵斥出声,继而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习惯性朝门外看了一眼。
钟锦笑出声,因为发热头脑有些慢,样子却是漫不经心。
“等水退了,经年积攒的脏污都会暴露在世人眼中,抽身已晚。”小贪之人,中庸之道,自以为能周旋神仙斗法里捡一口小鱼小肉,偏偏还良心不死,这种人在动荡中总是最难熬。钟锦替他做了选择,不过仍旧毫无愧疚地把另一杯不知是否沾染疫病的茶推到徐老县令面前,笑道:“戚家不想要一个没命花钱的柳源,如若给大人您足够的粮食和药材,这个烂摊子该怎么收?”
徐卫张了张干裂的唇。
厚云不散,薄雾难消。
济仁堂门口,潮湿的石板路半月以来头一次布满脏脚印,排队看诊的人从前堂排出几十步,只因为药童半夜往门口放了一块木牌。
——免费问诊,药材全部降下一两三钱。
百姓看不起病的荒诞局面就此结束,全部衙役都跟了万刻发,有发热者立刻隔离。
如此从散商那儿的药材收价自然也低了,采药人一股脑涌到霍氏医堂,足足半个时辰后和济仁堂商谈近乎整夜仍旧无果的掌柜才被声音闹醒,面盆水险些掀翻。
还收,亏大了!
霍家的局替人做嫁衣反踩自己的脚,居然都没有人来报,真反了天!
他隐隐感觉有人遮住了商帮通信,可他想不通啊。抬价时霍家基本自买自卖,济仁堂那是真金白银花出去了,谁有钱补这撕桌的亏空?
暴雨过后第一个不用打伞的清晨,柳源县悲喜交加。
霍小公子起得也很早,不是因为老不死的爹从坟里爬起来逼他巡视铺子,而是因为吵。
睁眼一瞧,房顶的瓦居然空了,七个护卫被扒光捆成条蛆横在房梁当房顶,肉花白。
这场面实在倒胃,霍缘鸢抄起床头小刀就丢上去,骂骂咧咧把天捅成个血篓子,撞开门。
看见“戚均”手里拿着一支汉白玉鞘,拇指顶开匕首看了一眼,带着嫌弃丢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