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灵濯沉默片刻,开口纠正她的说法:“是先帝驾崩。”
谢晦已也跟着沉默了许久,或许是因为她身上笼罩的忧郁太过浓厚,以致屋外忽然起了风。
“你对先帝,”李灵濯斟酌用词,“很敬仰?”
谢晦已把这个问题挡了回去:“天下万民无不敬仰之至。”
那就不是很敬仰了。李灵濯暗自想着。“那你是对先帝追念不已,还是对新帝有所不满?”
“没有区别,”谢晦已淡淡道,“他们离我太远,又是世袭罔替,前朝楚氏也好,本朝李氏也罢,天底下总要出一个皇帝,好不好的自有世人评断,不必多我一人之言。”
李灵濯又问道:“那你在追念什么?”
“我熟悉的东西、我所认知的人世间,在我不知不觉中变得面目全非。好像我刚刚明白,原来十年是这样长久的时间,久到足以改朝换代。”
听到这话,李灵濯不禁放下了笔。倘若今年是隆安二十七年,自己不曾借着寻亲的名义微服私访,会有人像今夜这般坐在青州城吗?
他与她还是不同的。没有他,她依旧会在那一天烧了整个村子逃出来,也会在寻仇的路上越走越远。但是没有她,那个村子会成为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诅咒,她不能不存在,因为她生来便是光明。
李灵濯安抚她道:“京城一直是个无趣的地方,你不在的那十年也很无趣。或者说,还好你错过了那十年。”
“无趣吗?难不成李大人在京城中也无牵无挂?”
“故人已逝,谁会被那一捧黄土牵绊?”李灵濯云淡风轻地说。
不知怎的,谢晦已在他的语气中读懂了那一抹不知真假的“同病相怜”。
于是她轻笑一声,“我走的时候是隆安十七年的腊月。我外祖父替我寻了一只药发木偶,说是除夕要放给我看,可是我没看成烟花,那只木偶现在也该烂成一滩泥土了。”
“想要看烟花何时都成,何必等到除夕,”他说道,“你熟悉的还有你的名字,它也是你家人留给你的东西。”
他难得说这样安抚人心的话。谢晦已转过头,从那一堆写满她名字的宣纸里,窥见了那一双生机盎然的眼睛。或许她没说过,他长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她并不觉得妖异。
“再熟悉,也比不得李大人写过的一百遍。”谢晦已缓步走向他,与他隔着书案,点了点桌子上的纸:“我的名字,一开始就告诉你了。”
既是今日的练字,也是初见时的自报家门,谢晦已与谢见黎,她并非全然说谎。
“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吗?”李灵濯抬眸看向她的眼睛。
“是。”谢晦已说。
李灵濯把笔递给了她,又在她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握住了她的手。
他带着她的手,反握着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
“谢、晦、已,”跨过书案,他的唇摩挲在她的耳畔,“我找到你了。”
谢晦已惊愕地看着他写下来的字,又看着自己一开始写下来的诗,将两者重合在一起,对向了一旁的烛火。
完全重合。
“你在仿写我的字?为什么是这两个?”谢晦已问。
李灵濯圈出来了她写的“晦”、“已”,并开口解释道:“写自己的名字时,总会有些不同的。比如会停顿,比如会不自然,本来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你既然给了我提示,那我就只需要找出你风格不统一的字了。”
他又道:“所以,‘见黎’是你的小字,对吗?”
谢晦已默不作声,开始收拾桌上的宣纸。
李灵濯一把揽过她的腰肢,将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抵消掉替你写的十遍,或许谢小姐应该想想怎么偿还我多抄写的九十遍。”
谢晦已与他视线持平:“李大人这是要做奸商?我还没计较你扰了我赏花的兴致,那一幅字画也不能算是附赠。”
“那你想要什么?”
“一个趁手的武器。”
李灵濯思忖片刻,随后挽起了袖子。上好的玄铁在她眼前发出刺眼的寒光,内部的机括零件设计繁复,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袖箭适合你。”他解下来,又给谢晦已系在手腕上,本该冰冷的玄铁还带着些许余温。
“这东西方便得很,你不怕我挪作他用?”谢晦已低头看着李灵濯。
烛火描摹之下的他眉骨高挺,唇色殷红,听了这话却只是笑了笑:“出言制止便能断了你的念想?”
“试试呢?”谢晦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毕竟李大人生得一副好皮囊。”
李灵濯不禁转头看她,喉结动了动。
她眉目含笑时,似生不逢时的盛世牡丹,不加点缀便凤仪万千。她不应该属于这里,他心想,或许他真的能做出来一个黄金屋子。
可不等他做什么,怀里的人便轻快地逃走了。只见她兴致勃勃地走到庭院中,拉起袖口便要试验袖箭的威力,俨然一副把他忘了的模样。
果真是没良心的。
李灵濯笑了笑,收起笔墨,抬手拿走了谢晦已的那幅画。
“我要带人进山谷,与十年前那场旧案有关,这次不能带上你,袖箭留给你护身。这几日外面不太平,你多加小心。”
“这次倒是知道老实交代了?看来确实很危险。”谢晦已瞄着院子里的那棵梅花树,头也不回地问:“要去几日?”
“三四日,或许,”李灵濯并不确定,“你知道青州府里还有什么人是奸细,别杀得太早。”
谢晦已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了。”
“只是‘知道了’?”李灵濯语气略带不满。
“嗯?”谢晦已认真地瞄向另一片花瓣,心不在焉地承诺道:“我暂时不会动他们,你若是迟迟不归我可就要下手了。”
“那我呢?”李灵濯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那些死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晦已眉宇微抬,终于反应过来李灵濯想听什么。念着他出门在即,总在门外磨磨蹭蹭的也很碍事,于是她干巴巴地祝福道:“李大人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承你吉言,你可以从现在开始为我祈祷。”李灵濯终于由阴转晴,扯了扯唇角便转身离开了。
谢晦已当然不会乖乖照做,所以也没搭理他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