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练之:“岛上没有食物,没有淡水,也没有武器,所有人在上岛前,都被例行搜刮走了随身物件,连衣物也不会留下。”
陆茴屏住了呼吸。
荀练之:“人们会尝试用最原始的方式捕猎,但人类退化得太严重,大部分时候,都会空手而归。饿得撑不住的时候,有的人开始食用死去的同类。但大部分的人会选择拒绝,比如我。”
锅中的沸腾的汤汁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但仿佛有一块重石,沉沉地压上了陆茴的胃部。
她的手指开始发抖,无比庆幸自己方才已经放下了那只易碎的茶杯。
荀练之继续平淡地陈述着,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与她毫无关联的故事。
“吃饱了的人有了力气,就会开始主导资源的分配。越是无底线的人,越能成为荒岛上的主宰,这一类群体开始享受这样的权力,他们在自己的内部分出三六九等,使用暴/力支配其他的人,决定谁能分到多少食物、淡水,谁会突然死去、成为下一份储备粮,谁会……被作为性资源。”
咔哒。
在陆茴心里,有什么东西终于不堪一击地碎裂了。
荀练之:“如果我没有碰到江名危,大概,就是下一份储备粮吧。在那一群为食色奔走的人眼里,我流血残破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价值,奄奄一息的性命正好成为变成食物的绝佳理由。不过很幸运,我活下来,并活着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着氤氲的热气,荀练之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雾气后,让陆茴看不分明。
陆茴短暂地忘了方才纠结的所有事情,什么松弛什么装,全都滚到了一边去。
她颤抖着声音说:“你要把这些事情,当着所有媒体所有人的面……全都说一遍?”
“可能不止一遍,”荀练之说,“毕竟,媒体会不停地追问。”
真……狠。
你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狠?
陆茴咽下了这句话,红着眼睛问:“可你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我知道,你的目的是给‘借刀杀人’的这桩大案带来热度,可这个热度,不是在献祭你自己吗?因为家里人的工作性质,我知道大众的舆论会有多可怕。到时候,铺天盖地的舆论会随着你要的‘热度’一起朝你扑过来,会让你变成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你有想过,自己以后走到路上被别人认出来,会遇到什么样的目光吗?”
“我当然想过。”荀练之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今天在学院被人剽窃了重要的学术成果,现在有一个将此事公之于众的机会,极可能帮你夺回署名、捍卫你的权益,你会做吗?”
陆茴一片混沌的头脑宕机了片刻,被这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向砸得懵了一瞬。
但好在这个问题算不上刁难,答案甚至显而易见。
她下意识地接话:“……当然。我会捍卫到底,我要让盗走我成果的人身败名裂、受到惩罚。”
“看,”荀练之平静地注视着她,“我也一样。”
陆茴愣住了。
荀练之:“凭什么我不应该做出这样的选择,就因为我受到的侵害的类别,是性犯罪吗?”
陆茴脑中的焦虑、着急、混沌,仿佛瞬间被一道惊雷劈开,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荀练之:“在岛上的那些日子,我感到痛苦和麻木,我有无数种方法可以了结自己的生命,甚至也有办法避免让自己死后的身体成为他人的食物,但我没有那样做。我选择活着,哪怕生路无比渺茫,哪怕返回陆地的日子遥遥无期,哪怕我最可能的结局是了无生息地死在岛上。我要将真正的犯人绳之以法,要那些迫害我的人付出代价。我成功了,我等来了奇迹,现在,我活着回来了,我要兑现我给自己的诺言——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会捍卫到底,让迫害我的人受到惩罚。”
陆茴的喉咙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说不出话。
“至于舆论……”荀练之勾了下嘴角,“我没有做错什么。受到舆论伤害的,理应是杀人者、害人者,而不是我。”
“……我知道。”陆茴闭了闭眼,声音艰涩道,“抱歉,我不该阻止你,刚才是我错了。但我可以再多说一句吗?并非世上所有的人都明白那个正确的道理,大部分的人只会为了隐秘的窥探欲和劣根性,将舆论的矛头指向受害者。你说的那些当然是对的,道理我也全然明白……可是,请原谅我的狭隘……和自私。在我看来,保护你不要受到伤害才是永远排在第一位的事情。”
荀练之半晌没有说话,神情在雾气后朦胧不明。
陆茴心中飘过了一瞬间的后悔,她不该说这么多的,那些她极力隐藏的心思、隐秘多年的爱慕都在这一句话下无所遁形,甚至鉴于两人相识不久的关系,这样的无礼的干涉,显得鲁莽而冲动。
但这一丝后悔,很快就消弭在了更厚重的情绪里。
事已至此,陆茴已经根本不愿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荀练之先打破了这个沉默。
“你觉得,我会经受不住这样的恶意吗?”荀练之说,“尽管来吧。从我努力活着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具备了抵挡这些的能力。那些如有实质的屈辱与恶意没能让我屈膝,区区言语,能奈我何。”
“……我知道了。”陆茴很慢很慢地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眼里已经恢复了清明和冷静,“五天后,我会送你去,再在结束后,送你回来。”
荀练之安静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后,她将指腹放在了电子炉的按键上。
“嘀。”
沸腾的汤水逐渐变得安静,残余的水雾无以为继,慢慢的升腾消散。
“谢谢。”荀练之说。
……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到了荀练之楼下的车库后,陆茴帮着她,将东西搬上了楼。
站在她家门口道别的时候,陆茴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她说:“发布会的媒体,已经联系好了吗?我家里有人是做这一行的,我大概知道哪些靠谱哪些不靠谱,如果需要的话,我提前帮你把名单看一看?”
荀练之:“都是学院那边联系的,我稍后发给你吧,谢谢。”
“你回去吧,”陆茴说,“不用出来送我。”
“没关系。”荀练之帮她按好了电梯。
“那……”陆茴说,“五天后见?”
荀练之:“五天后见。”
电梯门缓缓合上,陆茴最后绷了两秒,背靠在了电梯壁上。
电梯一路往下,最终停在了车库楼层,但陆茴没有下去。
她站在电梯里等了一会,按了一楼的按键。
从这里出去,马路对面就是她做实验的那栋楼,但陆茴现在没工夫对着那栋楼伤春悲秋,她任由自己的车停在荀练之楼下的车库里,漫无目的地走上了街。
首都的夜晚没有那么早恢复安静,但黑暗中的喧闹也同样能给人带来庇护。
路边的夜灯和往来车辆的照灯交相辉映,在陆茴的眼里变得斑驳模糊,织成一张光怪陆离的网。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沾了一手的水,意识到自己哭了,哭得很厉害。
自懂事以来,陆茴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她的生活虽然偶有小小波折,但大体上一帆风顺;她的人生里不曾缺衣少食,也没有经历什么生离死别那种级别的打击。
除了在荀练之的这件事上,她是一个从不内耗的人,几乎不可能因为自伤自怜而流泪哭泣;她的共情能力也不强,从不会因为看到一些社会新闻、人类、世界那样的大事而伤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攒了很多年的泪终于在今天泄了洪,决堤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淌完了一波还接着一波。
临近九点,学校附近的那个公园已经关门了。
陆茴绕到侧面的围墙,熟练地踩着一个废弃的木头箱子,翻了进去。
她走到小路尽头的一片树丛前,对着黑漆漆的草丛喊了一声。
没过几秒,一阵急促的“喵喵”声响起,一辆橘色的煤气罐罐朝她开了过来。
“煤气罐子”掐着嗓子,无比娇俏地贴着她的小腿打转,脑袋扭成一个很奇特的角度,往她鞋背上蹭。
陆茴掏出兜里的猫条,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猫像被一根无形的线吊住了,猫条在哪儿就往哪儿走,很快就在陆茴的引导下,踩在了她的大腿上。
陆茴一边哭,一边撸着“煤气罐罐”敦实的后背。
公园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手底下“呼噜呼噜”的橘猫引擎。
陆茴试了几次,在这个没有人打扰、没有人注目的城市角落,终于慢慢地哭出声来。
猫被声音惊动,抬头看了几次,大概并没有看明白这个人类在干什么,但也知道没有危险,于是光顾着埋头猛吃。
就连陆茴砸了很多泪珠到它背上,这个怕雨的生物也没有挪过半步。
很快,陆茴兜里的一把猫条见了底。
猫吃舒服了,可她的眼泪还没有止住。
她把猫薅住,想再摸一会儿,但猫灵活地一溜,从她手下窜了出去,自顾自地走了几步,蹲在旁边的草地上舔爪子洗脸。
陆茴哭得更伤心了。
她看着那团模糊的橘色色块,一边哭,一边自惭形秽起来。
受到伤害的不是她,要自揭伤疤面对所有人的也不是她。
那个勇敢坚韧的狠人早就独自做下了那个决定,目标明确且坚定地实施着她的计划;那个人面不改色地说着那些听着就让人痛苦的事情,言行举止看不出一丝脆弱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