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朔疆就一定会下雪。
越往西北深处,地势越高,雪也越大越深。
沿着幽冥河一路往北进入腹地,有两条路。
往东,通往荒漠中的无尽平原。往西,则遍布密密麻麻崎岖磐石。高峭悬崖像林立的白杨树冠一样连成了片,顶部形成石头浮桥。人能攀登上去,就可以在其间飞跃腾挪。
冬季惯常的皑皑白雪将这里紧密覆盖,春季则热风弥漫,将冰雪消融成涓涓溪流,汇聚成幽冥河的发源地。
往年每个冬天,他都会独步进入此处幽涧中,对着满目苍青石林,闭目感受这年复一年积淀而下的充沛生机,领悟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之力。
可这一次他并不为此而来。
*
很奇怪而又遥远的海潮声藏在那颗至深黑暗里的心脏中呼唤着他。
风里又夹着鬼魂断断续续的哭声。
以及脑海中此起彼伏的紊乱作响。
咚。咚。咚。哐。哐。哐。
令如今正行走在悬崖上方的他,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处于某个奇妙世界的入口,不然为什么能不断听到多个世界的不同声音叠加而来?
一步踏空,仿佛掉下去的不是悬崖,而是会摔进一个全新的空间。
黑暗中,一排排晶亮的灯火排成排,闪烁着穿透黑夜的光。
仔细看去,会发现是一只只夜枭的竖眼睛。
咕咕。咕咕。
与此同时,一个离得最近的中州修士,正拿同样圆鼓鼓的眼珠子,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黑暗中……那些吊在城楼上的尸骸仿佛又出现了。在每一座近乎相连的悬崖顶部,不断随风舞动,制造着幻觉。
而这一次,手持屠刀,制造灾难的人……却成了他自己。
面前人影幢幢,每一个都被被麻绳捆束着双手,吊在树下。
而他只默不作声,不断以熟练的手法,将手中木枝送入早已冷却多时的腹腔,透过正迎风撒落血滴的破洞口,将尖端的狼毫蘸满血水。
夜风之中,他熟练地画起斑驳的咒印。
好像完全不需要思考一样,动辄就能将上千笔的细小阵纹,一丝不差地拓在不足半尺宽的裸露皮肤上。
不需要借助光线,甚至不需要垂头看一眼。就只是在随心所欲的作画,连同刷毛与人体皮肤相触时的动静听起来都显得毫无章法。
但如果有人看到这个符咒,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古老的锁魂咒印。且被他勾勒得分毫不差。
因用上了作为“祭品”的亡者鲜血,也令这个咒的效力变得更加强大。
做完一切,他便轻抬长镗尾部,割断了尸骨头顶上的麻绳。
由于悬吊太久,皮肉承不住过载的重量,面前这个中州修士的手骨早就断裂了。以至于他还没解开麻绳,只轻轻碰了一下绳索,这人就提前滑下去,迎着冽冽寒风坠落。只留下一双孤零零的断手,蜷曲在空荡荡的麻绳上。
很快,重物落地,传来长长的破空啸声。这声音听来比风中夹杂的鬼魂声还要让人觉得压抑。他眉梢微颤,闭目默数着时间。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一。
碰!!
血肉碎裂,回溯而上,眨眼那躯体就像水花一样散开成了数瓣。
粘稠的黑暗中,紧接着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惊恐嘶叫声。这群中州修士被困在幽涧迷障中,以某种奇怪的,变调的哭号声迎回了他们走失的同伴。
“又掉下来了一个……那些消失的人,都回来了……可是还有什么意义,死了,都死了。呜呜呜。”
“我还不想死……不想这么死……为什么,这个鬼地方用不出灵力?”
“慌什么慌,我们用不出,古素汐照样用不出,所有人注意,不要再分开了。”
“你们没发现……人越来越少了吗?刚才是不是又少了一个?!”
“……我说,他真的用不出灵力吗?不然为什么,那些人消失的时候都没有任何挣扎的声音!”
“这块皮肤上面有咒印……你们认不认识这种咒,他想做什么?”
“喂喂,你们觉不觉得那种植物的香味更浓了?”
“对……而且好像是随着死的人越多,就越香了……”
“怎么办?要不要继续追下去??”
“我不想继续了,我的命要紧,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呜呜呜,我也想回家。我没有杀人。大袭击那日,我没有杀一个朔疆人。我为什么要陪着你们死?”
“鸩师已经死了……我有个建议,想打道回府的先自成一队,否则咱们一个人也跑不出去。”
……
崖顶上,藏在夜色中的人迎风轻轻笑着,那嘴角却并无几分真实笑意。
他默然抬手,注视着手心中黑色的、像夜空中绽开的烟花般,正幽幽伸展开的脉络。
……玄冥之心,正在用极快的速度改变他的全身灵脉。
——没错,现在的他,是真的可以使用出灵力。..
先前出塔,原是受三千绻所托,将他师弟引入塔中单独相见。其二,是知道阿黎多半不会离开,想着尽人事听天命,逼他被迫逃亡,或还可自寻生路。
其三,便是想将所有人引到此处,借助濯灵花的霸道特性,将他们在此一一设伏解决。
从前他每每来此,越靠近万幢崖深处,灵力的使用便也越受阻,不管怎么做,都会被空气中无形的脉络之网全然吸走。
可万万没想到,得益于玄冥之心中那一缕精纯的气息,竟能与濯灵花的压制之力相抵,并与之产生一丝若有若无的共鸣了。
也就是说,当日那群身负法术、无端屠戮他城民的中州修士,对今日的他而言,和那群手无寸铁的平民也并无任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