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将长安城炙烤得如同蒸笼,连蝉鸣都透着几分萎靡。政事堂前的青铜鼎里,龙涎香混着柏子香袅袅升腾,却压不住廊下铜盆里冰镇酸梅汤散出的酸甜气息——那是小宦官们趁着无人注意,偷偷用帕子蘸着解暑。
政事堂内,青铜冰鉴散发的凉气与众人身上蒸腾的暗火交织,中书令、右相高于明向来黏在脸上的笑容也带着几分暑热的疲倦,疲倦或许是自从这位来自西州的贵妃居然被帝王带入政事堂——哪怕她所做的与宫女相差不大,高相的皇后侄女已经逼问他无数次,岂可不心疲神倦?
但贵妃这件事对于高相本人,实与其他大臣的想法并无差别,即使无人敢觊觎皇妃,但一个美若天仙的花瓶式贵妃让政事堂的暑热都消散不少。
年轻起居郎没心思想这些,第一次见贵妃的他额头冒汗,胜州新刺史林甫的奏疏将虎口硌出红痕,声音竭力维持着让人发困的平稳,“胜州,前榆林、河滨两县,自廿年前突厥兵燹起……赖陛下圣明御世、德泽滂流……遣河东道行军大总管、辅国大将军赵敬禹一举收复……然突厥残暴,坚壁清野……原户四千一百八十七,口两万九百五十二……十不存一…永业田三十三万五千余亩,桑林烧毁过半。口分田八万三千余亩,毁五万七千余亩,损六者半,损七者十之一二,损尽者十之一……给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陛下圣德昭昭,恩同昊天,慈怀爱民……请检括逃户,徙民实边……量三两家共给牛一头,…以济农事……伏愿陛下察纳臣言……谨奏。”
老皇帝指节轻叩着檀木座椅扶手,上月还斑驳的发间已经看不出一丝银色。案头冰鉴里的碎冰早已化了大半,水珠顺着青铜纹路蜿蜒而下,在檀木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江玉燕立在一旁,茜色金绣襦裙外是薄如蝉翼的鲛绡,绣着西州缠枝忍冬纹,持湘妃竹扇的手腕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扇面轻摇时带起的微风精准拂过皇帝颈侧,她眼神偶尔扫过窗外蔫头耷脑的石榴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那上面残留的香粉被汗水晕开,透出淡淡胭脂色。
高于明瞧了一眼闭目不言的帝王,开口时喉间发紧,不得不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林甫的奏疏与赵敬禹的军报相佐证,且自贞观以来,隐户众多,逃避赋税,于国家不利,扩民实边已是不得不为。”他说话时,一旁铜漏里的水滴答作响,在寂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众人急促的心跳声。
侍中、左相徐绍面色不变,向前一步,道:“陛下,括户实边虽有固本之意,然需虑及民生之艰。边地烽燧未靖,迁徙之民若失其田庐、离其桑梓,恐如飘蓬逐风,反增动荡。士族于地方素有威望,可协朝廷安抚流民、渐进治理,贸然以强权夺之,恐伤国本根基。”
这个林甫也是高于明的人?
江玉燕长睫微微颤动,鬓边金步摇随着动作轻晃,在众人都被暑热烦扰之事,她竟连发丝都没有湿意——这是明玉功的功劳,当然,她对老皇帝的解释是体质如此。
高于明是皇后的舅舅,而皇后是五皇子的养母,那么高于明所说的,也是在为李承鄞争取利益?她下意识捏紧扇柄,先太子死亡,皇子只有二皇子--宣德王李承邺和五皇子--晋王李承鄞,今日是太子之争?
但若论势力,李承鄞也差得太多,只有心狠与狡诈是一流。徐绍反对高于明,那么他支持的就是二皇子?
红鞋子递来的消息与她探查到的消息在脑海里蔓开,徐绍早逝的妻子是范阳卢氏,范阳卢氏是山东士族......
不,不对。
扇面针脚处的金线在指尖力度下凹陷了几分,江玉燕记得二皇子的母亲是京兆杜氏,杜氏是关陇集团的人...... 她望着窗外被晒得蜷起的芭蕉叶,突然觉得这燥热的天气也影响到了自己,让思维都变得黏滞。
是有什么信息被自己遗漏了?还是徐绍并不是二皇子的人?
正想着,下方又有一人开口,江玉燕的眼神轻飘飘落在那人身上,这是永宁新伴读韦淼淼的父亲——吏部尚书、参知政事韦待价,他的妻子是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
她们的女儿虽是人如其名,但这名字也太过随意,江玉燕的思维有些发散,殿外传来金吾卫甲胄相撞的声响,整齐的脚步声惊起檐下雀群,扑棱棱掠过朱漆廊柱。
她想起了,还有一个叫赵瑟瑟的,唯一拥有永久兵权的辅国大将军——虽然曾经门可罗雀,但如今又重新被起复——的女儿,红鞋子提到过,她五皇子的心上人---李承鄞的心上,人挺多,可惜曲小枫是自己的宠物,而赵瑟瑟,江玉燕嘴角不自觉的上扬,赵瑟瑟显然是那位武功卓绝的剑神的囊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