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却说...放下?"
顾御诸浅笑。
她说,云梦山的雾总是很轻。
晨光穿过竹帘的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顾御诸记得自己总爱赤着脚踩上去,足底沾着微凉的露水,一步一步,从廊下走到溪边。
溪水清得能数清河底的鹅卵石。她曾蹲在那里,看盖聂练剑。他的剑势很静,像山间的风,起落间只惊动几片落叶。有时他回头,见她盯着自己出神,便微微颔首,眼底浮着浅淡的笑意。
那时的风很慢。
她记得自己常躺在溪畔的巨石上,嘴里叼一根甜草茎,看云从山巅流过。盖聂偶尔会坐在一旁,手里握着一卷竹简,却很少翻动。她知道,他只是在陪她。
"姑娘。"他会这样唤她,声音比溪水还清,"该回去了。"
她便懒洋洋地伸个懒腰,故意拖长语调:"再等等嘛——"
等什么呢?
或许是等一朵云飘过山顶,等一只山雀停在枝头,又或者,只是贪恋这一刻的安宁。
她走过很多地方,见过沧海怒涛,也踏过烽火狼烟,可记忆最深的,仍是云梦山的那段日子——
风是轻的,阳光是暖的,而那个总是沉默的人,会在她耍赖时无奈地叹口气,然后多陪她坐一会儿。
她摩挲着腰间的菊露,叹了口气,语气轻盈却坚定:
“打打杀杀的日子,我过累了。毕竟,还有人等我回家。”
"不值。" 青铜面具说出最后判词,声音低喃,星图流转的速度放缓,如同一位老者终于放下执念,缓缓合上竹简。
“却解。”
愿为一人,暂搁千载执念。
顾御诸微微一笑,伸手接住一只飘落的星。
星渊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静谧而温柔。
当东皇太一的星图最终归于沉寂时,顾御诸的白发无风自动。那些发丝在虚空中划出的弧线,突然让她想起某个雪夜——盖聂的木剑在月下划出同样温柔的轨迹。
"汝可同辉。"东皇太一的声音混着星砂摩擦的碎响传来。
现实中的星宫已化为废墟。
晓梦子揽着昏迷的高月,雪霁剑横挡身前;月神等人被道家禁制禁锢,面色惨白。
虚空突然裂开,顾御诸踏着星尘归来,逆鳞剑在她掌心化作一缕黑烟消散。
“谈妥了?”晓梦子挑眉。
“嗯。”顾御诸弯腰抱起高月,轻声道,“回家。”
顾御诸的白发在星尘中拂过,如同拂去棋盘上最后一粒尘埃。她转身时,星渊的碎片在她身后凝结成一面水镜,镜中映着乌江畔的景象——
项少羽的破阵霸王枪插在岸边,枪缨在风中飘荡如不散的魂。
她收回目光。
"阿云。"
这声呼唤穿透星渊的余韵。顾御诸蓦然回首,看见盖聂站在现实与虚空的交界处。
"该回去了。"盖聂问得很轻,像问"今日吃鱼否"般寻常。
顾御诸忽然笑了。她挥手,让最后一缕星屑缠绕上盖聂的腕间:"嗯,回家吃鱼。"
……
她正在坠落——或者说,是整个世界正在向她攀升。
云层如破碎的帛锦,被她的衣袂撕开,露出下方斑驳的山河。乌江的水面越来越近,倒映着她下坠的身影,白发如流散的雪,在风中猎猎飞扬。
"阿云姐姐?"
荆天明的声音穿透层层时空。她转动眼球,这个动作需要三百年,或者三瞬,看见少年墨眉剑上凝结的泪正倒流回眼眶。
“苍龙。”她心下念。
江水停了。每一滴水都裂变成更小的水,每个水分子里都盘着一条微缩的龙。
当亿万龙吟共振时,真正的苍龙破云而入。她踩住龙脊的动作如此自然,仿佛百年前在云梦山涧踩着鹅卵石过溪。
好想念一句中二的词装逼。她想。
「万象唯一,我即天意。」
「谁阻我,我便斩谁。」
天光从她背后刺穿云层时,顾御诸忽然觉得很好笑。
那光太亮了,亮得能照见乌江底每粒沙的阴影,亮得让项少羽自刎的剑锋像孩童的玩具般可笑。她看着血珠从霸王颈间喷出,却在半空凝滞成红色的琥珀。
乌江倒流,浪花从下游往上游奔跑,水珠一颗颗跳回云里。
汉军的欢呼,楚军的哀歌,都在天光里熔化成蜂鸣。
顾御诸转头,看见盖聂站在三丈外的江畔后。他手中的夜荼刀穗在风里晃,系着的青玉转啊转——
她还看见,盖聂眼角的湿意。
“欢迎回来。”
江水突然恢复流动。所有凝滞的血珠、呐喊、剑光轰然坠落,在乌江里砸出万千个漩涡。
顾御诸踩着苍龙的脊背走过去,龙鳞硌得脚心发痒。她突然特想吃天命烤的山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