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什么大道理都一定有圆得上来的讲法,譬如把人生看做战场,那人生就是会有无穷无尽的仗要打。
对律昭而言,她从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叫人难以接受的现实,难接受的是她在这个战场上,慢慢失去了越来越多的朋友。
新年后的新学期,开学才一周,律昭父亲欠债卷款跑路的事,突然地在高级中学里到处传开。
这件事情本就没有人去刻意隐瞒过,但律昭成绩好性格好人又漂亮,老师同学都喜欢她,不大把她和那个欠钱不还的老赖父亲联系在一起。而这一天起,全校沸沸扬扬。
窃窃私语,到处是不难猜到内容的窃窃私语。
下自习,盛亦明和律昭结伴回家。
路上,盛亦明说:“不要听别人说什么,我们好好学习,考大学,考得远远的。”
“远远的去哪里?”律昭笑着问他。
“京安。”
律昭笑容更大,“那可够远的。”
“要不然去龙图?”盛亦明突然高兴地建议,“你不是说喜欢龙图吗,四季如春,冬天不像浔遥这样冷。”
“那就更远啦!”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让盛亦明更加相信了这个提议,他说:“说定了,一起去龙图,啊?啊?”
言语殷切,热望灼灼。
律昭答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居民楼竖在月光淡薄的夜色里,黑漆漆笔直的一道,到顶端已经彻底晕散在黑夜里。
律昭嘀咕:“今天怎么天特别黑的感觉。”
盛亦明没注意,仍沉浸在远离浔遥远离纷争的未来美好想象里。
打破他幻想的,是已经听到熟悉的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来源在二楼律昭的家。
条件反射地拔步往楼上冲,入眼是早已不再构成视觉刺激的混乱无序。
令他二人惊讶的是,盛安和唐霞不知为何都在。
讨债的人也是看熟的老面孔,正气急败坏地砸着东西泄愤,口中不住地骂骂咧咧:“有钱你他妈偷偷还给别人,他妈干得好!老子对你还是太客气了是不是,三十万,说他妈给别人就给别人,你当老子是摆设呢!”
周澜站在唐霞身边,一言不发地,朝出现在门口的俩孩子使眼色。
律昭拉了下盛亦明,正要带他先离开,被讨债的人敏锐地发现。
那人冷哼一声,冲律昭道:“小姑娘,你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对你指指点点?”
周澜的脸刷地冷了下来。
没两天,指指点点更多起来。
晚自习前去小如意吃饭途中,盛亦明犹犹豫豫地开口:“昭昭,你还好吗?”
律昭在想下午没做出来的数学题,随口应道:“什么?”
盛亦明:“我们班有人说你爸……”
“说他什么?”
“说他,外面有人。”
在和律昭一起长大的时光里,盛亦明没有隐瞒她的事,他习惯对她坦诚,好与不好所有事情。
律昭沉默了两秒,站定问他:“你听到的原话是什么?”
“他们说你爸拿别人的钱养小老婆生儿子。”
是缺少了中间的一些环节,但这样的传言倒不完全是假话。
律昭说:“他拿走的是我妈借来的钱。”
盛亦明怔在了原地,大半年来,他一直在为律山的消失寻找体面的借口,他想象不出来那样的人,会干出来抛妻弃女的事。过去近十年的相处中,他看到的律山绝对是可以做一家之主模范的人物,和周澜相敬如宾,对律昭温和慈爱。那样的人,怎么会背叛家庭。
律昭说:“他还给我弄了个弟弟出来。”
盛亦明瞪着难以置信的漂亮眼睛。
律昭“唉”了声,“只比我小三岁。小明你敢信吗,三岁……我姑说的,她说人是她介绍给我爸的,为的是给他生儿子。”
“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
两人哀叹了一路,吃了饭,回校路上,又是一路哀叹。
律昭交代盛亦明,让他还当不知道这事,尤其在周澜跟前,什么也别提,又说学校里传的这些,也别让家里知道。盛亦明知道她是怕周澜担心,也知道这一阵风声的源头,不过是他父母还给周澜的钱,被周澜背着讨债的人还了自己的债主。
他以为等过了这一阵,事情就会平息。
但事情却像淋着汽油卷上狂风的火,到处烧着,到处传着。
议论纷纷到后来,1变成2,2变成3,3变成八竿子彻底打不着的成百上千,事情走了浓烈的味。
律昭不可能不察觉大家看她眼神里的好奇和探究,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只在盛亦明面前流露出些许的愁闷。盛亦明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只得一遍遍安慰她:“等过段时间传言平息就好了。”
这也是身边亲近的朋友都在讲的话,然而他们宽慰的,除了律昭,还有他们自己。
而这安慰,从来都是空泛无力。
最初的几个星期,律昭还能在同学面前装一装轻松,竭力自若地同大家一如平常般说说笑笑。
直到有一天黄昏时分,一对步履蹒跚的老夫妻带着个年幼残疾的三四岁幼儿出现在校门口,他们逮住了出校门的律昭,涕泗横流地指控就是她父亲骗光他们家中积蓄,害得他家家破人亡等等。
律昭看得出来这突然冒出来的戏剧化一幕必然是讨债公司的有心设计,问拦住她的老夫妻:“我爸什么时候借的你们钱?借了多少钱?借条在哪里?你们和他怎么认识的?钱是给的现金吗?在哪儿给的?边上有谁?”
老人不答不看她,扯着孩子瘫倒在地,只管哭着嚎着。
律昭要走,被趴在地上的老人抱住了小腿。
盛亦明急匆匆赶来就看到这一幕,很冲动地就上前要拉开老人的手,换来更为激烈的动作与哭嚎。
律昭拉着盛亦明站起来,无奈道:“算了小明,你先走。”
盛亦明摇头,还要继续去和老人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