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话音未落,我已三步并作两步跨出屋门,将将转过身便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
沈璧敏锐地抬起眼帘,在我转开目光之前,准确地攫住了我的视线。往日他的眼尾总是微微下垂,睫毛掩住目光,显得温和有礼。可现在,他抬着眼,眼尾便如一柄出鞘的剑,显出一点从不示人的锋芒。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目光里满满当当盛着我的影子。
潋滟的情意似汹涌的浪涛要将我悉数吞没进去。
我脚下趔趄,往后退了半步才站稳。
他伸着手,苍白的指骨微曲,虚虚收拢了一下,却只抓到一团空。
余光里,无尘身影一动,朝我走来。
阿莲问:“道长,是谁在外面?”
我定了定神,压低眼帘,无视了沈璧的视线,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没什么,我还有别的事,不留了。”
走廊狭窄,沈璧一个人就占去了三分之二的路。
我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径直下楼。
身后的脚步声不多时便跟了上来,我疾他疾,我慢他慢,我心烦意乱,他从容不迫。直到走到空无一人的银杏树下,我倏然停步,硬邦邦道:“别跟着我。”
泛着凉意的风卷起干枯的银杏叶,落到我的脚边。
沈璧声音温和,似乎是真的想向我请教:“师兄想我去何处?”
我像是一剑劈入水中,又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又气闷:“去哪都好,我不想见你。”
沈璧没有应声。
凉风迎头拂过,摇落一树金黄。我稍稍冷静了一些,有些懊悔自己是否话说得重了。到底是二十多年的师兄弟,就算是天大的事,也不该置一时的气,伤了感情。
“师兄不想见我,可以,”沈璧的声音散在萧瑟的秋风中,银杏叶被踩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清苦的药味从背后拥住我,“一天,两天,或是一个月,我能等,直到师兄愿意见我。”
我悬起的心重重落了地,却不是因为听到我想听的答案。
我不明白,堂堂一派掌门怎么甘愿委曲求全到这个地步,于是先前那些愧疚也烟消云散,只是冷冷道:“你什么时候收了那些心思,我们自然能像过去一样亲如手足。”
“若我不肯呢?”沈璧声音轻轻,但他决定了的事纵使十张嘴都说不过他。
我答道:“那便不必见了。”
沈璧笑了一声,话音中听不出落寞或是怨怼,像是自问自答般:“师兄也要厌弃我了吗?”
不,不是的。
我想开口否认,但嘴唇却不受控制地紧紧闭着。
入了山门,前尘往事一并销。沈璧从不提及那些过去,但他初入山门时每晚都彻夜不眠,我是知道的。双亲骤然离世,或许对一个无辜的孩子而言,只能将不幸的源头归因于自己。
因为父母的厌弃,才会留下他一个人。
“我四岁时第一次跟着母亲上街,遇见一个坐在路中央的算命瞎子,”沈璧依旧站在我身后,薄薄的热度隔着衣衫熨烫着我的后背,“那瞎子在我路过时抓住我的手臂,说我生来骨血中带着罪孽,纵有惊世之资,旷世之才,也只能堕于阿鼻地狱,凡有所求,皆不可得。”
我的指尖下意识勾起,在嵌入掌心之前,被沈璧一寸一寸握住。
“师兄,他说的并没有错。”
沈璧的话叫我一愣,心思百转间,他已经牵住我的手。
即便我知道这些过去或许曾经令他痛不欲生,现在他轻描淡写地提起二十多年前的事像是讲述他人的故事。
即便我知道沈璧在此时刻意提起,是想让我心软。
可是——
“因为我从生下来起就是不被期待的孩子,”沈璧的手指插入我的指间,“兄妹□□,始乱终弃,每一个人都恨不得我死,直到遇见了你。”
我惊愕地转过头,撞进沈璧的视线里。
狂风卷地而起,漫天金蝶纷纷扬扬。
他说:“师兄,这就是我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