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诺言真挚而可贵,因为那时的她,有着近乎自负的坚定,确信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
因而也能够确保,自己不会违背那些承诺。
可现在呢?
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眸里,盛满了对她的失望,还有怨念。
贝阮当然有资格指责她。
因为她破坏了她们之间的约定,违背了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甚至,还妄图用些可笑的理由为自己开脱。
如今的她,确然成为了自己当初最不愿看到的样子。
“不说话,是默认的意思么?”
贝阮无力地笑了下,在被划破的苦涩中闭了闭眼,将那些湿润的雾气,掩盖在眼睑之下。
身侧之人无法开口,在事实面前,任何辩解都只是让她更为卑劣的借口。
巴士在狭窄的道路上缓慢行进,窗外雪景寂静,车内一片沉默。
到了下车点,饶新夏扶着前座站起身,看向仍旧闭着眼的贝阮。
她安静的立在道中,前面为数不多的几位同行乘客很快下了车。
正当她以为贝阮是要直接回酒店时,那双泛着薄红的眼睛睁开,轻扫了她一眼,站起了身。
外侧的人让开了道,贝阮经过她身边时低低地说了句:“走吧。”
短短两字被压抑的颤音,在身后的人心里掀起悲惶的巨浪。
饶新夏眼中的背影慢慢模糊起来,直到她抬手扶住护栏,身体被比思维反应更快的本能带动着,两步跨到了对方的身后。
覆雪的站牌下,那个身影不会像当年一样,转身笑着朝她张开手,要一个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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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街道和记忆中相比,似乎没什么区别。
虽然后来她们也来过这边度假滑雪,但时间都不太充裕,没再来过镇上。
街道穿梭中落入眼底的画面,沾染着时光的鲜碎和触目的旧痕,像是在原本清晰的视网膜上,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
入目景致丰饶或寂寥,皆在白雪漫射的散光之下,显出朦朦胧胧的轮廓与线条。
沿街的木质房顶上积盖了厚厚的松雪,从檐角偶尔落下一块裂开的雪块,摔散在地面,惊到正好经过的路人。
绿色眼眸的金发男孩‘哇哦’了一声,抬头去看挂着鹿角装饰的屋檐。
临近圣诞,玻璃窗上都配饰着红绿色的绸带与金丝,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圣诞树蹲守在家户商铺门前,暖意融融的街道被咖啡和热红酒的气味浸泡,连着熟悉街景一起,触动连接了往日的那根弦。
似乎连那棵立在广场中央的巨大圣诞树,都和记忆中没什么区别。被银球点缀,被丝带素裹,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在枝丫间熄灭又亮起,仿佛无声颂唱着脑海里的儿歌。
身旁的人停下了步子,饶新夏鼻子动了动,闻到浓郁的奶香气。
视线一转,贝阮正偏头看着一家街边售卖奶酪饼和姜饼的摊位。
一分钟后,被白色羽绒服裹住的女人小猫似的,对着热气滚滚的焦黄烤饼试探又退缩,再□□复。
饶新夏捏着手里被画成街道同款小木屋的姜饼,正反面打量了下,问道:“要不还是先吃这个?”
正将奶酪拉丝咬断的人摇了摇头,含混道:“那个不好吃。”
饶新夏微怔:“不好吃你还买?”
贝阮斜睨了她一眼:“商品不是只有使用价值,资本家。”
被这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叫得愣了愣,早已长成的金融大鳄低头看了眼手上裹着糖霜的姜饼屋,似乎在这条街道浓郁的食物香气间,嗅出了一丝混合了肉桂、豆蔻与丁香的辛辣气味。
很熟悉的味道,但她似乎有些记不起,另外的备份,究竟被存放于记忆的哪一处。
沉淀的时光像是风化的沙丘,堆高一部分,吹散另一部分。
侵蚀的残风雕刻出岁月的冷酷,人心的游离却徒留在空荡的高处,不忍低头目视,便只能怅惘抬头。
无论清晰或含糊,那道孤坐崖边的身影,也不会再对任何人回答……
从广场中心沿小道一直走,眼看前方已经没有店铺的踪迹,贝阮在一家挂着小标牌的门前驻足,勾头望了望身后的人。
“这家可以么?”
“好。”
饶新夏温声答复,抬手拉开挂着铃铛的木门,‘叮铃铛啷’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温暖的气氛和浓郁的奶酪香气几乎是扑面而来。
略一扫眼,店内不到十张餐桌,此时窗边的唯一的空位旁,一位个子很高的服务员正清理着,见她们进门,对方扭头微笑一下,示意可以坐到这边来。
菜单是红褐色的纸页,上面手写着简单的餐品。
“我们要不要也吃奶酪火锅?”
稍稍望了眼邻桌噗通冒泡的搪瓷锅,贝阮捏着菜单轻声问着,手边是半个还没吃完的奶酪饼。
目光落在那人被室外风雪冻得微红的鼻头,饶新夏眸光微晃,点了下头。
贝阮似乎没有要将车上的不愉快,继续延续到午餐的意思。
神色语调间,也不见刚刚那些沉郁的无奈,和浓稠的失望。
她看着她的眼神一如过往,只是少了些过去的随性恣意,多了几分厚沉的流连往复。
她与她说起小镇覆雪的屋顶,言及雪道上曾望见的山峦,轻声感慨时光流逝的无感,偶尔也稍稍触及过去哪些模糊又暧昧的痕迹。
在贝阮细缓低柔的声调里,这顿饭吃得黏腻又疏慢。
让另一个话语不多的人,在逐渐温暖的体温中、在被酒精浸泡的奶香里,一遍又一遍地经历沉沦、再被拉起的循环往复。
对面的人用熟悉的调子不断将过去倒带,酿酒一般,把酸甜弥散的成熟果实破皮、压榨,让她的心绪在平淡的语气,和沉静的话音里被反复浸泡,不断渗透。
手边似是混着旧日风味的葡萄酒,被一次次倾倒进嗓子里,仿佛是将自己亲手酿出的苦果慢慢饮尽。
有些泛出赤意的眼眸微抬,被长睫半掩的目光,怀着自欺欺人的意味,在局促的视野里散漫游荡。
另外一只玻璃杯中的红色液体,隔着一层似有若无的光影,晕染在白皙修长的指尖。
锅里浓稠的食物在炉子上被加热至翻滚,像金黄的绸缎覆在海浪上起伏。
胡桃木的桌面细纹,镌刻着她无法理解的生命纹理,一路延展至墙壁和窗沿,似是朝着太阳的方向生长而去。
饶新夏的视线在红色的锅子、白色的餐盘、银色的刀叉和透明的酒杯上来回逡巡,唯独就是不从桌面抬起头,往对面多看一眼。
从卧室出来时,贝阮已经穿好了外套。
直至刚刚在室外裹上的寒气被屋内热意蒸发,面前的人将外套拉开,饶新夏才恍惚注意到,搭在羽绒服里面的那件羊绒衫,颜色看似平淡单调,在肩部的设计上却似乎有些过于大胆。
奶酪锅被端上来时,贝阮脱掉了外套,搭在椅背上。
隔着眼前朦胧的雾气,呼吸在慌乱中骤然凝窒起来。
在过去十数年间,她坐在贝阮演奏会现场的次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她清楚知道那人偏爱什么样的礼服出场、更愿意让自己在台上展现如何的姿态。
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艺术家,姿态优雅、气质高贵,用那些轻灵、沉着、富有爆发力的动作,一次次从纤瘦的身躯中,迸发出热烈而澎湃的力量。
当情绪被音律调动之时,身处台下的她会睁开眼,任目光久久凝滞、镶定,静落在随弹奏而起伏的轮廓上,由心绪不自觉被扯动、被牵引,随目光一起被那身影带动,让跃进脑中的每一个音符勾起、再摹画,内心深处对那人早已刻骨的记忆。
她总是会被钢琴前,如梦幻般美好的贝阮吸引。
姿态舒展的锁骨盛接住浮光掠影,似景似画,如宇宙星河流淌,令周遭一切都失了色、淡了调。肩下精致的线条,像是翩飞的羽翼,在她心湖中央扇动起一场剧烈的风暴潮。
她比那些对此用上各式赞美的乐迷、粉丝,更清楚、直白地了解,被形容为‘天鹅般优雅的颈项’、‘似万千光华交汇其间的锁骨’、‘纤薄静敛柔润似水的肩线’……究竟是如何的样子。
是她为之深深着迷的样子。
酸麻的懊丧感,在满室的温暖奶香中再一次袭上心间。
“今天好像是冬至。”
已经放下了餐具,只微微晃着手中玻璃杯的人望着窗外。
饶新夏有些恍惚地抬手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