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了裴青一眼,裴青没有说话,但朱向明冲陆晖道:“裴青才不稀罕!你们交的学费我也一分不少全部退!你们现在就给我出去!滚!”
虽然朱向明是这样说,那陆晖依旧不肯接,只是把头低得更凶了。
和想象中一般懦弱又不知轻重的孩子啊,邱明笑笑,将琴箱强硬地塞进他怀内,令他好好抱住:“也是,我都觉得裴青不会。建议你还是把它拿回去吧,虽然别人看我们这帮搞音乐的穷鬼钱不多,但我们还真没缺钱到这地步,能跟你个孩子要饭的。”
邱明说得就很对,非常对,连暴怒中的朱向明听见,也终于恢复了一点冷静。
不再试图挣脱拦阻自己的人,也不再冲动,他僵直地站在原地,狠狠望着和自己名义上没有任何关系,但其实真有着一半血缘的姐姐,然后看她不甘不愿地,含恨带着她儿子扬长而去。
很想再冲着他们的背影痛骂,但朱向明心里清楚极了,此时此刻若再多讲出一句恶声恶气,都会显得自己更与丧家犬相似。
说得好听是所谓亲人,然而那一身系着的仇与憎比寻常仇家更多。虽然她不当朱向明是弟弟,自己也不当她是姐姐,但朱向明也发现了,即便只当她是个讨厌的过路人,亦十分艰难。
她刚才那么大声诉说自己委屈,而朱向明也想,怎么我不说我委屈,真不公平。
朱向明又想,没有办法,我只是很不幸。
不幸并非因为没有姐妹兄弟,也没有父母,恰恰相反,那不幸皆因朱向明恰好跟她以及其余人一样,从某个男人身上取得这半条性命,所以今日的委屈都像是应得。
所谓的父亲,不都应该对自己的孩子有所负担吗?但那个男人就是理直气壮拒绝负担,朱向明吃饭、穿衣、上学,哪怕是病在医院里浑身烧得滚烫,吊了一个多月的水,他都不舍得拿出分文来接济。
曾经朱向明还天真,恨不负责任丢下自己消失的女人,恨寡廉鲜耻没有良心的男人,却也还抱着某种希望,但愿他们有人,谁都好,能幡然醒悟爱回自己,结果后来一天一天变大,朱向明就发现,该醒悟的其实是自己。
小人儿的世界也有它规则,新书包新玩具新球鞋种种,穷人的小孩那脸面身躯不经它们装饰,可谓一文不值,自小到大连正经朋友都没有几个,但朱向明渐觉得这事儿不稀奇。
怎么好怪别人?他是该被瞧不起的,没爸没妈的小孩儿,别人看他不是同情便是嫌弃,哪一种模样,都令那相处变得极不适。
朱向明的世界里只有外公。但同样的,他的外公是个糟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要拉下一张老脸,背着孩子去求那男人给点钱,好将他养活,在世人看来也算不得体面。
或许钱才是人唯一的生路,外公可能以为朱向明不知道,但朱向明打小就知晓这道理。
世上谁人会想没自尊?但很遗憾,有钱的人才了不起,没钱的人则有不起。每回去过那男人的家,外公都会唉声叹气地不快活,朱向明还偶然听到他与人抱怨,说那男人先是坚称自己的生意亏了许多钱,老婆孩子都快要养不起,后来更是直接叫人将他撵走,说叫朱向明的孩子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事到如今互相敌视没什么大不了,再被旁人看轻也无所谓,朱向明已经受得住,唯一的遗憾是今天他本该理直气壮,却也还难免要面红及耳赤。
见着那对母子离开,而刚才拦着他的人都不再拦阻了,连裴青也松开握紧自己的一双手,朱向明头脑中那份热度却依旧。
无处释放,无法排解,因此他感到十分的焦躁。
明知不应该冲着裴青去,但朱向明看他在身旁,那表情好像没什么所谓,甚至好像马上就要来开口劝自己,实在是忍不住。
“你怎么不气啊?你就让她那么骂你打你啊!”
唉,裴青听朱向明大声将自己责备,心道这也是第一回呢。
不可能不气的,只是裴青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手打女人,甚至或者开口骂女人什么。
再者,丢脸一次再一次没什么,反正或许还有下次,裴青想世人当然会谴责加害者,但也有人会谴责那受难的受得不完美。
受了害最好就闭嘴,好好地演出沉默和伤悲,他扪心自问,已沦落得这么惨,连同情分都得不到的话只会更惨,便小声对朱向明道:“那我也没办法,别人都在看啊。”
朱向明愣住,然后反应过来他说的。
握紧拳头,然后松开,朱向明也噤声无言,就用仅剩的一点力气让自己不哆嗦,忽略周围所有人的在意及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