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没有觉得,苏司撰这几天怪怪的?”
小春堂内,几名女史围在一块儿,一面吃着饭,一面偷偷瞟着旁桌的林絮。
“不止呢,我觉得司撰司的人最近都怪怪的,特别是平娇。”
“平娇又怎么了?”“她这两天脾气特别差,记性还不好。昨个儿我托她给我开补气血的药,结果她拿了包玉容散给我,要不是慧莲鼻子灵闻出不对,我差点儿就用了。”
“哎呀!平娇平时做事就毛毛躁躁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也不至于……”
一旁的唐婉华听到这些,默默停了咀嚼的动作,放下碗筷走到林絮身边,柔声道:“苏司撰,你若身子不适,便提前回房歇息吧。我替你向殿下告几天假。”
林絮微微一颤,扯了扯僵硬的面皮,勉力笑道:“多谢唐姐姐,我没事。”说罢,她低下头,浑浑噩噩地往药房走去了。
四周的声音逐渐消失,转而像雨点一样砸下来。她是雨夜古寺前的一口钟,沉默地听着来自身体的回响。
雾蒙蒙,又轰隆隆。明明挡着一层轻透的纱,却又被雷声给穿透了。
苏司撰?药煎好了——你去吧,太子殿下在等你。这么冷的天,真是不想干活……都说了这段时日不要打扰她……咚咚咚——是平娇又在捣药了。
“砰。”大块的积雪从树梢滑落,砸在池中蹦出一声清亮的脆响。
林絮听到这声,缓缓从神游天外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然而当她望向窗外时,又觉得自己眼前好似蒙了一层雾:树梢上坐了云,草丛里藏着玉。女史们捧着琼浆低头前行,为首的是仙,跟随的是兽。火红的披帛蹭过雪堆,扬起一片粉色。
不过一会儿,她们的脸开始融化,逐渐褪下表层的假面来——原来有一人是狐,心有七窍,魅色成春。那三人是佛,面慈心软,舍身渡人。又数人为鬼,青面冷气,怨怒满身。
不对,不对……这些都是什么?林絮闭上眼,狠狠锤了下自己的头,然而此举能避外界,却挡不住思绪纷繁如梁上蛛网,密密麻麻将她包裹起来。
今日就是最后的期限,不能再拖了……数日来她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应对之法,楼外楼和荆花帮无一人回应,到底还有什么人能保他离开?
错了,错了,她应该要杀他才是。他这身份早就是众矢之的了,与其被他人利用,还不如死在自己手上……可是,可是……
林絮浑身酸麻,半边脑袋似被刀劈过一般,浑身冷汗涔涔而下,不一会儿就浸湿了里衣。她无法起身更换,只颓然坐下,半靠在墙边昏昏沉沉地想着。
对了,贺兰给的哨笛去哪儿了?她想起身找一找,却又觉得了无意趣。罢了,罢了!上回就没有招来人,这次又有什么用!
这世上唯一的北羌人……哈哈哈,要是无忧门那人没死就好了,偏偏他死了,如今这算什么?算她大仇得报的代价么。
生生不息的心火窜起,张牙舞爪地舔舐着她周身每一寸经脉。神思恍惚间,林絮紧咬牙关,回身半趴在窗户边,启唇唤来了一只鸟。
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鸟,除却尾端一抹浓郁的青色还算炸眼外,其余部位算是彻底隐于风雪中了。它在窗边停留了一会,随即扑腾两下翅膀,转身优雅地往宫外飞去。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一箭青绿从朱墙内挣出,扑腾腾抖开一捧雪雾,朝着那蓬山而去了。
白茫茫大雪里,贺兰绪推开木窗,看见了一只小鸟正在院内堆了积雪的石桌上蹦跳。它行动井然有序,似是被刻意训练过,尾端一点青色更是惹眼,将所到之处暴露得一览无余。
贺兰绪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立即屏气凝神,仔仔细细记下了它走过的路线。
“今夜酉时三刻,城郊梅林见。”
她已经知道我在京城了?是……是太子告诉她的吧。她身处深宫,又无线人联络,怎么可能这么快知道我的行踪。
贺兰绪眼神一黯,将门窗掩好后,失落地躺回床上闭目养神了。然而躺了不过一会儿,他又感到焦躁,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开门跑到了院中。
奇异的是,那只鸟儿竟还在门前默默等他。
它一见到贺兰绪,就像是读懂了他心思一般,跳到他面前转了几圈,随后慢悠悠向城外飞去了。贺兰绪望着它的背影,咬咬牙,心一横追了上去。
御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半透明的雪雾飘荡着,像是天宫淌下的丝绸。贺兰绪走着走着,突然在前方看到了一座几入云霄的宝塔。
“你来了。”
这个声音……
贺兰绪浑身一震,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全然忘了什么仇恨,什么背叛,只不受控制地朝塔下的人跑去。
女子身着缕金宝花石榴红长袄,颈边围着的水貂毛一飘一飘,像是春日水边的芦苇。她微笑着站在塔前,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翠珠叮当,绿比盛夏的芭蕉叶还要浓郁,沾了些许雪水后,冰凉地贴在贺兰绪的脸颊上。
林絮将脸埋入他的颈窝,轻吐了一口气,喃喃细语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
她说一直在等我……看来她在宫里过得并不好,难道是有人欺负她?
贺兰绪脑中“嗡”地一声,按下心中想要刨根问底的急切,抬手抚摸林絮微凉的长发,附耳轻声道:“外面这么冷,为什么不在里面待着?那鸟儿很聪明,自然会带我找到你的。”
“我们一起进去。”她眨眨眼,牵起贺兰绪的衣袖,一把将他拉进了塔中。
这是一座九层宝塔,每一层的龛洞中都嵌满了小型的佛像,锈味的铜绿、干涸后腥臭的暗红、垂老迟暮前的死黑,一摞接着一摞,一层叠了又一层,正以旋转的方式升至塔顶。
塔顶画着一朵三层宝相花,莲心层层绽开,苍绿、灰蓝、赭褐点缀其间,浓墨重彩,不可逼视。
而塔顶之下,则是一座巍峨如山的金佛。
贺兰绪看到这幕,先是被这巨佛的气势所震,同时又感受到了一股诡异的邪气。两相交感之下,他停住脚步,待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了?”林絮拉拉他的手,不解地问道。
贺兰绪神色肃穆,紧抿了嘴唇,低声劝阻道:“佛塔圣洁之地,不可轻易冒犯,我们还是出去吧。”
不料他还未回身踏出,便被林絮一股大力带到了佛像跟前。她调皮地眨了眨眼,毫不避讳地指了指上方的金佛,笑盈盈道:“正是有它在,我才带你来。”
“问你几句话,可不许撒谎。”
她少有这般俏皮的时刻,贺兰绪怔怔看着,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你来这儿干什么?”
“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