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丰却像是察觉到了一般,忽然后退几步,突兀的握住他的手,看着他,一字一句:
“阿昭,我相信你。”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的望着她澄澈的眼光。
他再听不到任何一点别的声响,心被填上鲜红的色彩,冰霜绽开裂痕,应声碎裂,她的声音近在耳边、又远在天边,掷地有声,将所有的防备、凝霜尽皆敲得粉碎,春风拂面,春水消融流动起来,一切都在那些话里变得柔软、无所遁形。
他抚上心脏的位置,一动不动看着她。
静默之间,竟真起了一阵风来,人群还在不断朝着她身后的他的位置砸着东西,口中咒骂着,他竟不可抑制的想——
朝他砸过来的这枚果子,会是什么样的味道呢。
起风了。
鄢丰一身白色道袍猎猎作响,长发微动,随风飘扬。
她始终看着他,一瞬不瞬,不管身后发生的一切,良久,长叹一声,眼底藏下三分期许,终是道:
“如果你不承认,我也会……相信你。”
第五昭呼吸一窒,心都漏跳一拍,张了张嘴,看着她期许的目光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他终是偏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轻声说:
“……若我说,他们说的,都是我做的,又如何?”
期许的神色淡去。
她也许会失望的看向自己——
也许会更干脆些,会索性替这些人除了他,将他斩杀,成就她又一桩功德。
然而她从来不按照他心中设置的剧本行事。
闻言她也只是无奈的摇摇头,安抚的笑了笑,似乎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左手一用力将他推到后面几步,再一次挡住他的视线,朗声道:
“既然他已经承认了,诸位,便容我代他受罚罢。”
人群哄然:“这是什么道理?!”
“姑娘一味偏袒他……”
“我与他,是正经行了拜师之礼的。我是他师父,管教不严,是我之过,该罚。”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第五昭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却一步也挪不动,人群和鄢丰说的做的一概远去,只有心跳声有力平稳的宣示着一切。
时间好像静止,他不知道人群是如何被遣散的,只知道鄢丰最终也同他一样狼狈,甚至更深,浅色衣袍都沾满污渍,无奈的笑了笑:“看来今日我们走不了,”她眼底神色复杂,最终却还是开怀的笑了两声,“借住人家的屋子,最终却弄成这样……”
第五昭只怔怔望着她,她似有所感的和他对视了片刻,突然放缓了声音,弯下腰从下往上看他:“阿昭,”她伸出手,握住他此刻冰凉的右手,“我带你回家去,好不好?”
话音未落,刹那之间,周边一切都飞速褪色,只有眼前这个缓缓走来的人,轮廓渐渐变得清晰,眉眼都温和、素净,此刻黑色眼瞳一弯,是他从没见过的月牙的形状。
他眨眨眼睛,挣脱开她的手,要将黑色的手套褪下,可是越是急躁,手套越是顽固的黏在他手上,他红着眼角对上鄢丰平和的视线,又突然平静下来,低下头慢慢的,一根一根,将手套脱了下来。
苍白不见阳光的手张开来,在无意照射而来的一抹光里被勾勒得很漂亮,骨节根根分明的被映照出来,最终平稳而坚定的,握住了她伸在他面前的手。
风竟无休无止的抚过脸颊,春寒料峭的风,也变得和煦温暖。
从前并非没有像这样,有人替他辩白的时刻,然而却只有此时此刻,那颗心砰砰跳动,随风而动,分外明晰。
第五昭眼睛一阵酸涩,看着滚落在地上的浆红的果子,想,那一定是——
酸甜味的。
鄢丰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再一次轻声重复了那句话,像是抚慰:
“阿昭,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第五昭抿唇,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才好。
可口中却已下意识讥讽着脱口而出:“家?——我向来,就没有。”
那座毫无人气的魔宫,那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
从出生那一年起和此后的几百年,不外如是。
家,他向来就没有。
鄢丰定定看着他,没有说话,却忽然拉着他的手,速度很快,带着他逃离城主府,飞身攀上万家灯火闪烁的屋顶,一个、一个、又一个,浮光掠影,却一步也不停歇。
那些都不是他的家。
那一日,鄢丰竟带着他,不管不顾的离开了新垣城,硬是闯过魔域七十二深渊,跨过人间与魔域之间无端树起的天堑一般的巨大裂缝,最终停在一间落了锁,全是灰尘的院门前。
——鄢丰真的把他带回了家。
也是鄢丰去昆仑之前的家,是她此生唯一怀念之处。
她终于停下来,看向他,抬手一擦脸上的汗水,喘着气绽出一个笑来。
她鲜少露出如此快意的笑容,分明赶路赶得气喘吁吁,却反而开怀,露出牙齿来——
“那……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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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域与人间,再是轻功好,力量强,也终究路远。
那一日从正午到黄昏、傍晚,她带着一股子疯劲儿带着第五昭硬是来到她的家,只为了看一眼而已。
此刻待到两人马不停蹄,再次回到城主府,已然是深夜了。
鄢丰和第五昭轻手轻脚的飞下屋檐,稳稳落地,回到凌乱的院子,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然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无一点儿脏污,院中突兀的立着一个人影,与刚刚站稳的两人正好对视,面面相觑。
片刻后,看清对方样貌,第五昭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转身拉着鄢丰就走。
“站住!”
第五霖见他无动于衷,蹙着眉,沉声喊道。
第五昭却恍若未闻,头也不回,脚步一顿不顿往东边自己的房间去。
鄢丰回头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第五霖,心中叹气,直到第五昭回到房间,才轻轻合上门。
第五霖却还没走,鄢丰一愣,随即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对着第五霖行了一礼:
“城主大人。”
鄢丰观察着他的神色,歉然道:“我们本是借住在此,倒给您添了麻烦,让百姓误闯进来,弄得鸡飞狗跳,烦请见谅。”
第五霖却冷哼一声:“哼,那些人,本就人我让人放进来的。”
他这般毫不掩饰,鄢丰反而一愣,半晌才问:“城主大人……此话何解?”
第五霖却不动了,眸光一转向别的方向去。
鄢丰一笑,想了想,了然道:“城主大人深夜来访,想必是还有要事相谈,不如到鄢丰屋里坐一坐,慢慢谈便是。”
对方这才哼了一声,一撩衣摆,跟着她迈步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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