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苟存于世,唯一挂心的便只有昭儿了。求姑娘成全妾身一番执念,纵是魂飞魄散,妾身也是肯的!”
鄢丰脸上的表情是可怕的平静,半晌,她道:“……第五昭他已然造下这般杀孽,又如何还有回头路?”她看着苏琬绣殷切的神情,“何况,即使到了今天,他也仍然不断的造下数不尽的杀孽。我如今救他、救魔界最好的办法,当是杀了他。”
女子脸色一下变得惨白,魂魄更淡了几分。
“夫人一片拳拳爱子之心,魂魄被拘于此地百年,镇守禁地,如今只此一愿,鄢丰本不该推辞。”
“可今日若我救他一命,却要以来日千千万万人之性命做代价……”鄢丰朝女子一拜,“恕鄢丰,难以从命。”
“……姑娘可知,昭儿小的时候,还不是如此。”
鄢丰不语。
苏琬绣看着她面目坚定,叹气道:“姑娘不必急着答复,且看一看,再做决定不迟。”
鄢丰迟疑一下,然而触及女子哀求的目光,终是点点头。
那是苏琬绣的一段记忆,很短。
但唯一清晰的是,鲜红欲滴的一轮满月,和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
彼时第五昭还只有鄢丰一半那么高,红色的瞳孔整得老大,魔气从他周身溢出。
他手上长出利爪,正在露出的手腕上挠出触目惊心的血痕。
然而这样的痛楚并不能转移魂魄撕裂的痛苦和嗜血的欲望,苏琬绣端着一碗鲜血进了屋:“昭儿……”
第五昭闻到鲜血的味道,目光变得锐利,他不管不顾的跑向苏琬绣,正要抢过碗,下一刻却痛苦的停下来,一下打翻那碗血,獠牙越来越长,他却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再被苏琬绣找到的时候,他已经浑身是血,抱着一棵参天巨树,不住的撞着树干,抖落无数枯叶,树干几乎被磨掉一层皮。
他似乎终于好了一些,转过头,额角已然血肉模糊。
“母……亲……”
他刚喊了一声,又吃痛的嘶吼了一声,一下又一下的以头抢树,发出砰砰巨响。
直到满月渐渐消失,那棵大树竟应声而倒,第五昭被母亲抱在怀里,死死闭着眼睛。
“昭儿继承了长渊的血脉,自此,长渊身上的诅咒便消散了,由他代受。哪怕是犯人的血、我的血、他父亲的血,他都一概不肯喝下一点,每逢满月,就这样度过。”
小的时候在家中,鄢年也是这样的情形。
看到这样触目惊心的画面,不可否认没有分毫触动。
“……即便彼时已没了心,他也仍是对姑娘之妹动了情,乃是真心实意,只想同她共度余生,再不做他想。”苏琬绣突然急切起来,看向鄢丰,“就是看在是令妹亲手将他推下万魔窟的份儿上,也请姑娘帮帮他吧……”
鄢丰垂眸,面色不变,只道:“如今时过境迁,任他是何缘故,也无法洗去他手上的杀孽。我即便为他寻回丢失的心脏,又怎知他来日不会还如现在一般,以他人痛,当作乐,杀人随心,不问缘由?”
女子哑然。
“——鄢丰更信自己的眼睛,与他相处多日,便是分毫善念他也不曾流露,相反,却嗜血成性,喜怒难测,更是一言不合,便要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从无道理可讲。”鄢丰看向苏琬绣,不躲不闪,“敢问夫人,这样的人,倘或他非您亲生骨肉,可还会做出与鄢丰今日不同之抉择?”
苏琬绣沉默不答,却道:“那是天道不公!都道是江山难改,本性难移——妾身愚钝,却不知是何人,定了那天道善恶,是何人,将心性也分个三六九等……可此心乃是天赐之心,又有谁不想如姑娘这般,生一颗澄澈琉璃之心?我魔族为何却非要世世代代,受此诅咒,终身受困于阴暗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何况……姑娘想从这里离开,非妾身指引不可得……可妾身所求,对姑娘来说分明不过举手之劳……还望姑娘三思啊。”
鄢丰听了她这些话反而愣了愣,道:“夫人不必再说,鄢丰自会寻到出口,而后……将您送入轮回。”
洞内再次恢复了平静。鄢丰已然休息的差不多,站起来在四周的石墙上探起来。
这里似乎已经是封死的,除非强行破开不能出。苏琬绣却说这里有出口……
鄢丰瞥了一边的女子一眼,沉思不语,静静听了一会儿,辨清方向,正欲挥剑将面前的石壁强行破开,女子却突然苦笑一声,轻声问:“即使如姑娘这般,也信那天命不可违,信那心性不可改么?”她颤声道,“……难道天生一颗魔心,凭我们如何教化挣扎,也永远只能是一颗肮脏龌龊的魔心吗。”
鄢丰动作一顿。
“姑娘,杀一恶人证道,自然是功德一件;可引一恶人入正途,那才是真正之大道。……姑娘以为,是也不是?”
鄢丰回过身:“但我若不杀他,便是助纣为虐,将无数可能被他牵连加害的性命置于不顾。鄢丰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但苏琬绣却瞧出了她的动摇,只问:“姑娘当真不肯试一试?这世上有无数偏见、歧视、不公。若人世不公,当破而后立;那魔族世代都带着这样肮脏的诅咒而生,岂非天道不公?!”她顿了顿,又哀求道,“那是妾身的孩子,妾身最清楚不过……只要姑娘肯为他寻回心脏,他定不会再自甘堕落,伤及无辜。”
鄢丰看着苏琬绣的泪眼,一瞬间脑中想到很多。
人自当顺应天命,守正不改,乃得大道。
可一颗下下品的心脏,一颗天生便无法守正常行的心脏,也还是天道赋予,岂非荒唐?
若天行有常,秩序不改,如一般魔族的存在,其诞生岂非便注定死路一条?
一人之心性,难道真的天生注定,无可更改,一旦向恶,便绝无向善之路?
半晌,鄢丰长叹一声,道:“也罢,既然如此……鄢丰自当竭力一试。”她朝着眼前的石壁挥出剑气,那石墙竟纹丝不动。
鄢丰叹口气,放下剑,补充道:“……替他找回心脏之前,我不杀他,当竭尽所能,引他向善。”
“鄢姑娘高义,请再受妾身一拜。”她几乎再没直起腰来,一遍又一遍朝她行礼作揖,“姑娘一诺千金,妾身这便放心了……妾身先代昭儿,谢过姑娘。”
“今日与夫人一言,鄢丰也感慨颇多。如今终许夫人一诺,只因我也想看看……一颗天生魔心,到底能不能,终成琥珀。”
苏琬绣欣慰的笑了,倏忽之间地面剧烈震颤起来,她的魂魄竟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淡,呈消散之势。
下一刻,那一滴竟自己回到了鄢丰身上,钻入心口那道伤口。
迎着鄢丰震惊的目光,她道:“我骗了姑娘。——这万魔窟,原是没有出口的。唯一的办法,便是以镇守者魂魄之力,彻底毁掉它。”
“姑娘为妾身了却最后一桩愿望,妾身自当甘愿为姑娘,魂飞魄散。”
无数碎石滚落,鄢丰却久久不动。苏琬绣的魂魄愈发淡了,渐渐化作星点而散,她终于开了口——
“我既答应夫人所托,自当尽力而为,但,”她看着女子逐渐模糊消散的脸,一字一句问,“若鄢丰已然竭尽全力,他仍屡教不改,至于伤我亲族、弑其百姓,终成兽心——夫人待如何?”
女子听罢目光哀哀,魂魄几乎散尽,仍久久不曾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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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丰一剑劈碎洞窟肮脏碎裂的石块,稳住身子,一步一步,走出了那断壁残垣。
万魔窟已毁!
万魔窟中的魔物早因为镇守的魔龙之死失去浸润,万魔窟也塌成一片废墟,魔气四散奔逃,无数黑虫尸体覆盖在地面上,竟如一张黑色的地毯,铺展开来。
鄢丰走出万魔窟,眼前突然黑影一闪。
鄢丰霍然一惊,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猩红的眼睛!
他五指已经长出长长的利爪,身后尸横一片,口中獠牙展露无遗,鲜血从他嘴边流下来,他用手一抹,餮足的伸出舌尖舔了一口,转向新的猎物——
这美味的、浑身都散发着十分香甜血液气息的猎物。
他口中仍在咀嚼着什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身后,无数尸体,身上却都无一例外的在心口处开了个血窟窿!
第五昭一步一步朝她走来,仿佛索命的厉鬼,为她的生命做倒计时。
鄢丰只望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尸体,流下泪来。
第五昭却已经用利爪朝她袭来!
鄢丰就地一滚躲开这一击,慢慢站起来,恍然间觉得竟同万魔窟中所遇的一般无二。
鄢丰握紧剑柄,目光平静的看向那嗜血的怪物,回想起苏琬绣魂飞魄散之前,最后的回话——
“若他仍是不知悔改,嗜血不化,沦落深渊,再不能返,”女子最后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幕,终是幽幽长叹一声,再拜稽首,“那便请姑娘亲手……杀他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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