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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丰躺在血泊当中,双臂无力的摊开,胸口插着的正是甘镬剑。它此刻正发出铮铮哀鸣,不断发出光芒,似乎想要用自身剩余的灵力帮她修补已经破碎的心脉。
鄢丰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动作,但是她知道,心魔终于偃旗息鼓。那带着凌厉剑气的一剑把她的心脏捅了个对穿的同时,也将那些黑色雾气击了个粉碎。
天上乌云终于散去,下起一场细雨。
微微泛白的天空折射出阳光,照得人眼睛生疼。
她想起那一年,曾在所有门派长老、诸子百家掌门人面前指天立誓:
“鄢丰此生只为大道,倘若有朝一日,走火入魔,违背誓言,鄢丰自请天道为证,引天雷以了结此身,方不负各位前辈所托!”
心魔,对于任何修士来说,都是极其危险的,但又绝对无可避免的存在。
即便她天生有一颗澄澈琉璃道心,也无法躲过这一劫难。
人永远不可能知道,那些被预知的事情真正到来的时候,事情会怎么样变化。
鄢丰最终阖上眼睛,一滴眼泪汇入身下范围越来越大的血泊,而后消失不见。
——她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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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丰当然没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睛。
长剑穿心而过,这世上除了纯血魔族,没有任何人可以活下来。她也不能例外。
她低下头,看到静静躺在身边,被擦得雪亮的甘镬剑,又看向自己胸口完好如初的伤口,手下意识附上心脏,触及那有力的心跳。
她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觉得心一片冰凉,随即那寒凉很快蔓延全身上下,她呼吸颤抖,心跳几乎掩盖过窗外的鸟语之声,再也顾不得其他,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醒了?”
衡枢很快就出现了,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下来,抓住他的衣襟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失态的颤声问:“……我为什么没死?”
衡枢却出乎意料的没有露出调笑的表情,反而一把拍掉她的手,讥讽的反问:“为什么?”
他罕见的没有以布遮眼,鄢丰于是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分明睁着的一双桃花眼不断的流下血泪,血争先恐后从他眼底眼眶溢出,他却好像浑然未觉,随手一抹,冷冷道:“……你师父的尸体已送回昆仑安葬了。”
鄢丰简直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衡枢不耐烦的皱眉:“你还不明白吗,你没死,因为我、你昆仑的师父师叔、你的师兄师姐,都不想你死!所以——”他第一次和她对视,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和嘲讽,“所以,你师父为了救你,用了你们昆仑一种阵法……‘火雷噬瞌’。他作为施术者,当然要付出最大的代价——”
火雷噬瞌,名血脉卦,血疾漏下,上承绝命之卦。
鄢丰踉跄后退了两步,一片枯花擦着脸落下,将她脸颊划出一道细口子。
她喃喃吐出两个字:“……禁术。”
师父他一生都谨守天道,最终却为了她,逆天而行,以自己性命,换她之命。
“你也知道那是逆天而行的禁术?!”衡枢冷笑,大步走近,低着头看着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那敢问鄢道友……将那一剑好不畅快的刺穿自己心脏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想过你的师门?!你当真以为自己这么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哈,当日你在昆仑众掌门长老面前轻率立下誓言的时候就不曾想过今天?!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鄢丰,”他恢复无波无澜的模样,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喊她,“今日我要告诉你,许下承诺,是多沉重的事情。……轻率的诺言,只会让你付出比今日更严重百倍的代价。”
衡枢转过身,快步离开。鄢丰呆立在原地,手中握着衡枢留下的一张燃烧的黄符纸。
业火已然烧到指尖,她却浑然未觉,一遍遍看着眼前不停回放着的师父苍老、慈祥的脸。
“衡枢小友,我这一生,就此了结,也不算遗憾。……然而弥留之际,却有些话想要你代为转达。”
师父坐在她身边,手中拿出她那柄满是血污的剑,面色柔和的慢慢擦拭着,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笑意。
你要好好活下去,为我,为你的大师姐,为我们当日共同之愿,成为真正的救世之主。
昆仑山弟子鄢丰!——你永远……是昆仑的骄傲。
——我有一愿,愿此世间再无偏见与不公,不论种族,人们能够自由的相爱。……此路注定是孤独之路,我却想问你,愿不愿与我同路?
鄢丰闭上眼睛,任滚烫泪水顺着脸颊而下。
自那以后,心魔再也没有出现。
心魔沉寂,并非你已无事。相反……
你此刻分明经历大起大落,心魔没有反应,才是最大反常——
一切皆因你如今,道心已废,再无根基,心魔才自然……无从而起。
道心是一个修士修练之根本,一旦道心破碎,几乎再也没有重建的可能。
“你妹妹与第五昭有一段因果。这是你的执念所在,所以,在一切开始之前,你自当做个了断。”
“我如今道心已毁,废人一个,当日承诺,岂能担负?”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鄢道友,”衡枢冷哼一声,“我阴阳家的至宝阴阳眼,从未有过预言出错的时候。……道心损毁算什么,重建虽难,那是针对一般修士,而你,只消等一个机缘,道心自然就会重生。至于其中苦楚,谁都可以忍受不了,你,断臂削骨也得忍下来。”
鄢丰垂眸。
“你妹妹当年亲手将第五昭推下魔域邪地万魔窟,他在其中自有一番机缘,造就了如今一个嗜血无道的魔君出世,是她之过,也是你之执念。你到那万魔窟去,亲自杀了当初哺育第五昭成至邪之魔的镇地魔物,毁了祸患世间的万魔窟,取魔物的内丹,便算了结了她与第五昭的纠葛,她留下的因果线也自会断开。至于道心,”衡枢转头朝向窗外,“望你这趟到魔域,自去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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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之间,鄢丰已经恢复了一些意识。右臂穿来钻心的疼痛。
然而心魔显然抓住她最痛处,反反复复,如钝刀割肉。她无法离开,连肉身痛楚也抛诸脑后。
此刻她仿佛站在一片漆黑之中,桩桩件件在眼前反复播放。分明只要挥出一剑,将这些尽皆斩断,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她却始终无法释怀,不能坦然。
难道要一直被一段过去的回忆所摆布吗?
血腥气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眼前重放的记忆突然变得破碎,而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幕——
狭小拥挤的木屋里,挤挤挨挨坐着一家四口。烛光摇晃,将屋子填满微弱的光芒。
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年纪很小,她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哄他入睡。
男人抚摸着身边少女的一头秀发,少女光着脚丫坐在小小的床上,轻轻晃悠着,背着首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随洄从之,……”
男人只是听着,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抚过少女头顶,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微微点着头,皱起下巴笑着。
一切显得安详而美好。
画面却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女人、男人、孩子突然都消失不见了,过了好半天鄢丰才看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身处其中!抬一抬脚,粘腻腥甜,骨骼断裂声不绝于耳,一颗滚烫的东西骨碌碌滚到她脚边,她木然低下头,终于定睛一瞧——
那是一颗少女的头颅。脸上仍保持着纯真的情态,眼睛圆圆睁着,死不瞑目。
正是那日在永夜之地,她亲手救下的少女。
——“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
刹那之间,无数画面交叠闪现,师父当日为她吟诵《兼爱》的字字句句清晰起来,与亲人、师友、永夜城的少女、过去曾遇到过的每一张面孔都顺着那抑扬顿挫播放。
眼泪一瞬间如决堤的河水,流到她以为自己流尽了此生所有的泪水。
心魔在心上落下的层层冰霜,终于应声而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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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丰睁开眼睛,迷茫的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
然而下一刻,便立刻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眼睛!那双眼睛正在黑暗之中紧紧盯住自己的猎物,甘镬剑为她树起结界,此刻却从右边破开一个小口,无数小虫争先恐后的挤塞进来。
她才瞬间感受到右臂传来的令人窒息的疼痛,头上冷汗直冒。而此刻她的右臂已然被啃食的面目全非,血肉模糊,若有若无的魔气从千疮百孔的手臂中冒出来——这只手臂,除非入魔,否则她再也无法驱使。
她就像一只被拆卸一半的人偶,即便皮肤还挂在白骨之上,那只手臂却诡异地悬挂在半空,在黑暗之中显得分外可怖。
鄢丰抚摸着甘镬剑:“辛苦了。”
甘镬剑灵力透支,失去光芒,锈痕斑斑爬上剑身。
而与此同时,结界一破,借着甘镬剑的微光,鄢丰看清了不远处的巨大魔物!
它身体浑圆,分明是一只八爪蜘蛛的样子,却诡异的长出长长的脖颈,不断的伸长,红眼睛一眨一眨,忽隐忽现,视线下移却诡异的看到它长脖子上长的脑袋下竟有一条上扬的弧线,仿佛在朝她笑着。
只看一眼,鄢丰便觉得浑身痒意,头皮发麻,不自觉退了一步。却听得咔嚓咔嚓的声音,无数正争着爬上她长靴的魔物被甩掉,她一退步便全被踩碎了硬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