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步棋太险了。
但要问他是否后悔……梅斯菲尔并不后悔。
只有这样一个机会。这样一个唯一的、宝贵的、不可再来的机会。
要达成他的目的,从现在开始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冒着相匹的甚至更恐怖的风险。教皇陛下的威压确实令人震悚,但假如连这都畏缩不前,那阿诺德真正成为他的敌人后,他又该如何克服恐惧?
年轻的皇子明白,他随时可能粉身碎骨,跌入看不见尽头的深渊。
因为他已给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圣座陛下有句话说对了。
其实他特别怕疼。如果真的要死,希望能死的痛快一点。然而大部分时候,这由不得他自己来选择。
梅斯菲尔逼迫自己站起来,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稳步穿过回廊。他敏锐地听见身边的教士在议论圣座,说他可贵的宽宥,他竟宽恕了那个流浪者因无知而犯下的罪行。
就像他的先祖一样,他的身上展示了光辉神所有的神圣品质。
梅斯菲尔越过鸽子般良善的人群,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他找了个合适的地方,脊背挺直地跪了下来。
……阿诺德说跪到他反省为止。
也就是说,他应该从现在开始计时,直到明天早晨动身时才可以结束这场惩罚。如果圣座过来时没有看到,这处罚就不具备任何意义。
在这一刻,梅斯菲尔心里终于平静下来,开始思忖此行的所得。
多么奇妙。他有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
从书架中抽出那副画像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这样一副画像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画像上从左到右,依次有五个人。
其中一个男孩的脸被涂掉了。那是带着仇恨或者憎恶的不安的笔触。锋利的笔锋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他的脸,像漆黑的荆棘,直到很难再看出他原本的模样。
但梅斯菲尔仍旧能猜到。无论如何梅斯菲尔都能猜到。
从他淡金色的头发,
或者漆黑的线条难以尽数淹没的那对蓝眼睛。
那抹蓝色和现在的他稍有一点差异。或许圣座钴蓝色的眼珠需要特殊的染剂。但毫无疑问,比现在要稚嫩得多的阿诺德站在这张画像的最左边。
他的仪态一丝不苟。然而,却有种并不情愿出现在那里的感觉。
一个留着乱糟糟头发的年长男人似乎是强行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梅斯菲尔有点佩服这个人敢对圣座——虽然那时候他肯定还没有当上教皇——这样做。
然后,在中间站着的那个男孩有着褐色的头发和褐色的眼睛。
梅斯菲尔对类似的人没有印象。
右边则站着两个黑发的女孩,手挽着手。格外神气的那个孩子看起来有点像苏珊·贝尔,而用一双紫色的眼眸忧郁地凝视着前方的孩子,则让他立刻联想起了维尔特林夫人。
这代表着什么?
梅斯菲尔想:
尊贵的圣座为什么要留下一张把自己的脸划掉的画像?
*
第二天早晨,脸色惨白的梅斯菲尔出现在教皇陛下前往修道院的车队里。
他遥遥地看了一眼骑士长。沃森的表情看起来也非常糟糕。
梅斯菲尔觉得膝盖像是针扎一样痛,而且他困得要命,但是又没法睡着。酒红色头发的皇子思忖了一下,决定还是先解决圣座陛下的另一个命令。
他脚步有些飘忽地走向沃森。
对方如临大敌地看向他。
“我是来和你道歉的。”梅斯菲尔硬邦邦地瞪着他,“昨天我的情绪有点冲动。”
“那只是有点吗?”沃森问。
“别得寸进尺,”梅斯菲尔恹恹地说,“你大概也有同样的话要说吧。不如我们快点完事。”
圣骑士长极不情愿地撇开了眼。但支撑他继续用刻薄的态度对待面前人的底气并不多。
如果从头到尾打量这位不可一世的圣骑士,会发现此时他攥剑的指尖不住地颤抖着,这种最平常的动作似乎也让他觉得难以承受。
梅斯菲尔眼尖地看到,他的身上似乎烙刻着伤痕。
“我也为我的失言道歉。我应该对您更有尊敬之心,殿下。”
他行了个礼,随后补充,“尽管我仍旧坚持我的一部分看法。”
绿眼睛的青年递出一只手,沃森不情不愿地握了上去。
在明亮的阳光下,他们眼眸里对彼此的厌恶被照得很透彻,两只手几乎一触即分。
梅斯菲尔忽然轻轻地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鉴于我们永远也不能再这样和平地相处哪怕两秒钟了,要不然你把这些看法说清楚?”
沃森瞪着他,而他毫不在乎地说:
“我还挺想搞清楚为什么有人这么讨厌我的。”
“……好吧。”骑士长说,“虽然我觉得你说反了,殿下,是你先开始的。我从来就没见过一个身份像你这样贵重的人这么没有贵族风度,没有任何觉悟,也没有和那些贱民保持距离的意识。让你待在圣座身边只会造成糟糕的影响。”
“我影响圣座?”梅斯菲尔惊异地睁大眼睛。
他真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本事。
“或许你的那一半血脉真的在发挥作用吧,你有着迷惑人心的能力,”
接下来的话对沃森非常难以启齿,“你甚至和陛下……你,明明也是个男人……天呐,那全部都是你的错误……我有时候必须避免去想——”
梅斯菲尔打断他。
“我有这样一个问题,沃森,”
他说,“当时,出现在舞会上怀了身孕,抓着我的手哭泣的那个平民少女,其实深爱的人是你吧。你们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为什么我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呢?”
沃森紧皱眉头。
“那只是一个平民。”
他摇摇头,“你怎么会想要听她的消息?难道你觉得我爬到这个位置,就为了娶一个乡下姑娘为妻吗?我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你看,”
梅斯菲尔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这就是你们这种人最混蛋的地方。你蔑视比你地位低的人的生命,杀死他们就像杀死蝼蚁。你不仅自己做了那种腌臜的事情,而且像个人渣一样抛弃了她们。与此同时,你觉得圣座和我这么做是大逆不道,并且一定是我的错。”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很荒谬。
他所处的地方是这片大陆上的教廷,全世界权利的正中心。
而他在这里待着的每一秒钟都想要逃离,因为这里实在是太浑浊、太肮脏了。疲惫深深地困扰着他,这就是他为什么必须要走。
梅斯菲尔不希望有一天自己向这一切妥协。
绝不。
“你知道吗,沃森,”
他平静地、认真地对他说,“如果有一天有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
“……”
骑士长看着他,“你又在发什么疯。不是你说要好好说话吗?”
“噢,我忽然后悔了。”
梅斯菲尔轻微地笑了一下,但那双翠绿色的眼眸里没有笑意。
他面无表情地从沃森身边走过,只留下骑士长盯着他,心想自己应该在第一次看到还是少年的他时就把他杀掉。
他错失了那一刻的良机。
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深处的某一个部分忽然感到微妙的恐惧,这种奇异的情感啮咬着他,就好像这个像莬丝子一样依附着教皇的年轻人口中说出的预言,真的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成为现实。
那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