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退秋澄气转凉,日光夜色两均长。【1】
痂皮褪去后,曾经的伤口已被新生浅粉色的皮肉所代替,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阿昙指腹轻轻按压愈合处,问道:“疼吗?”
启摇摇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睫羽上:“不疼。”
“恭喜你,”她收回手,唇角弯起惯常的弧度,“伤势已好全了。”
“多亏了姑娘高超的医术,我这条命才能捡回来。”
阿昙却轻笑一声,意味深长的说道:“是你命不该绝。”
启穿好衣物,便要出门去,对她说道:“我要去地里帮忙了,今日村里收麦缺人手。”
“噢。”
这半月来,他日日下地劳作,原本白皙的皮肤已晒成小麦色,掌心也磨出了厚茧,但他似乎乐在其中,不觉其苦。
临出门前,启突然转身:“明晚村里的丰收祭典,姑娘会去吗?”
阿昙正整理着药篓,头也不抬地答道:“当然要去。”
*
因这一季的丰收,柳溪村得以又办起热热闹闹的祭祀活动,全村都沉浸在喜悦中。自阿昙来后,村里改变了过去祭祀三牲的习俗,采纳她的建议,用新收的谷物作为祭品供奉社稷之神。
收割后的空旷田野上垒起一层又一层,麻、黍、稷、麦、菽五种谷物依次叠放,堆成五谷塔。二狗等村里青壮年扛着麻袋穿梭在田野和村屋间,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脊背皮肤滚落,小虎子带着几个孩童,将扎成束的麦秆子插在了五谷塔的顶端,而阿伯拄着木杖,有条不紊的指挥着众人活动。
霞色浸润天边,祭典正式开始。
阿伯换上旧白干净的祭祀礼服,站至五谷塔前闭眼起颂,村民们站其身后也跟着老人吟诵,一遍又一遍——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2】
是愿望,是命令,是祝辞,亦是古老的咒语。
小孩子捡起地面的谷粒,开心的往空中抛洒,被扬起的谷壳如鹅毛般轻飘飘的浮动在空中。
随着阿伯一声令下,河滩边的篝火被瞬间点燃。干透的苇草被烧的噼啪作响,火星如萤火般四散飞舞,皮鼓重重敲响,助力这场接近大地心跳的律动。
妇人们抬出各家的酒瓮,珍藏的黍米酒大方的盛与陶碗中,分发给众人,任人品尝。他们一边围着火堆吃黍饼和黍米酒,一边嘹声歌唱。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3】
启在这间隙挤过人群,将一碗新斟的酒递给托着腮看着火堆露出淡淡笑意的阿昙:“给,这酒不涩口。”
黍米酒颜色浑浊,口感粗糙,但在今晚的氛围加持下,却胜似甘露。
阿昙没有迟疑接过酒碗,痛快的仰头饮尽,澄黄的酒液大部分入了口,还有一缕顺着唇角滑落。启目睹着那滴酒液顺着她的脖颈咽喉滴落进她的衣襟里,消失无迹……他的喉咙情不自禁滚了滚。
爽快的叹气,她眉眼舒展,像只餍足的猫儿:“味道不错。”
启顺势坐在她的身侧,跟着将酒一饮而尽,喉间火辣辣的灼烧感让他微微眯起眼:“的确不错。”
阿昙侧目看他,忽然低笑出声,篝火的红光映照进她的眸中,明亮的叫人移不开视线。
他呆呆的看着,几个醉醺醺的村民们此时带着满脸笑容轮番来敬酒了。
“……二位既是我们的客人,也是我们的恩人!”
“就是就是,阿昙姑娘教了那么多种植法子,启兄弟也帮着我们抢收了!敬你们一杯!”
启与阿昙见状纷纷站起,并肩而立,粗糙硌手的酒碗相碰叮铃铃,溅起的酒液沾湿了彼此衣裳。
阿昙来者不拒,有酒就喝,连饮几大碗,眼底始终清明,潇洒豪迈的气概令村民们眼睛发亮,由衷折服。
“阿昙姑娘真是海量啊!”
启站至一边本想替她挡酒,候了许久却发现似是自己一厢情愿,自嘲笑了笑,又坐了回去。
阿伯端着酒碗过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启公子喝得惯这粗酒吗?”
启微微一怔,恍然明白老人早看穿他的身份,不过事至如今也无需掩饰,他坦荡一笑。
“此酒很好,甘甜醇美,令人忘忧。”
儒雅,内敛,隐忍,坚韧,过于显著的贵族气质。
“我们庄稼人没拥有什么好东西,”阿伯望着欢闹的人群,脸上挂着慈祥而满足的笑容,“最热闹的时候,也不过是围着篝火喝碗浊酒。”
启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篝火旁,阿昙正被孩子们拉着一起跳舞。她依旧挂着亲切可爱的笑容,但笑容是自心底散发而出的,她难得放开了性子,裙摆清扬随着旋转绽开,轻松愉快。
“在我看来,这已经是最珍贵之物了,”他轻声说,眼神温柔如三月阳春水,“这段时间也是我人生中最宁静最开心的日子。”
*
夜渐深,篝火渐弱,不少人皆散去,留在原地的人都卧在草垛上酣睡。
月光如水,清亮透彻。
他们并肩漫步在回小院的路上,彼此带着酒气的呼吸散在空气里,倒是比那粗糙的乡间酒更醉人。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唯有草丛里的虫鸣时断时续,伴出一点声响。
少女的步伐极慢,信步悠然,男人迁就着她的脚步,克制的迈出步伐。
启目不斜视盯着前路,却把每一寸的余光都牢牢钉在少女身上……所以才能在那片被晚风带下的桑叶翩旋落往她的发顶之际,眼疾手快的接住。
"嗯?“她闻此动静扭头,歪着脑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