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树下有一人靠树斜坐,双腿一垂直一曲弓,姿态慵懒散漫,发间木簪歪斜,露出一截莹白如月的脖颈,她抱着怀中的酒坛子,时不时端饮一口,双眸迷蒙而醉。
“怎么不回去?”话出口才惊觉语气太急。
少女懒懒支起上半身,月光从梨树枯枝桠间漏在她酡红的双颊上,她抬眸凝了他一眼,因酒气熏染,寒星似的双眸浑浊又明亮,像漩涡似的能把人吸进去……
像漩涡似的已让他情不自禁的向她靠近。
“唉,我只是想找个能安静喝酒的地方。”
“那为何会在这里?”
“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她指尖轻敲着坛壁,声响清越如磬。
“梨树枯萎,草地在夜里也无颜色可览,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她笑:“喜欢便是喜欢,要什么缘由?我顺心来到此处,便坐下喝口酒,就只是如此简单而已。”
夜风掠过树梢,伯邑考听得心潮微微澎湃,忽然掀起衣袍,落坐在泥地上,紧邻她的身边。
阿昙歪头瞧了他一眼,眸中醉意流转如星河倒悬:“小公子这身衣物价值不菲,就这么坐在泥地上弄脏,岂不暴殄天物?”
伯邑考偏过头避开她含笑的注视,也学她仰头望月,后颈硌在粗粝的树干上。
“我亦不过是顺心而为。”
“好,好一个顺心而为!”
月下忽然静谧。
枯萎的梨树下也能给予如此的宁静而温柔。阿昙自顾自地喝着酒,嘴角噙着浪人似的浅笑,伯邑考却在此情此景下想起了渭水河畔的最初一面。
那时与今时对比,分明有什么不同,相同的却是他仍然看不懂她。
似乎察觉到了他探究的注视,阿昙醉眼如丝,笑问:“小公子,你不是讨厌我么?”
“我何曾——”伯邑考急着反驳,未尽却骤停,深吸一口气,“我知你是故意气我,你非本性如此冷血。”
就像用滚烫的红薯烫姬发一样,只是她性格顽劣。
“哈?”她搁下酒坛子,伏于其上,歪着脑袋瞧他,失笑道,“我非本性如此冷血?小公子,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医术,救了你的母亲和梨树,就觉得我有悬壶济世之心吧?”
【任何善意都有代价,你觉得他能给我什么。】
他心里蓦然一冷。
“我收了你的诊金,便要尽力而为,至于这树嘛……”
“好了,别说了!”伯邑考冷着脸大声打断,抿着唇偏过头去,不想再去看她那副甜美笑容下却深藏无情的眼神,他不想自讨怒气。
“我不想听,你别说了。”
“这就生气了?”她挑眉,装模作样唉了一声,靠回了树上,“我说的都是实话,可惜没人爱听。”
忽而又笑道,“得让杏儿她们看看,她们口中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的大公子原来生起气来和普通小孩也没两样。”
伯邑考瞬间冷容换怒容,她实在很懂如何让他生气。
酒坛中水液晃荡,将要见底,他闷着一张脸抢在她要举坛动作前猛然夺走酒坛,在她兴味盎然的注视下,仰头饮尽最后一口残酒,却被辛辣的酒气呛的眼角泛红。
阿昙见状,笑得前仰后合,还不忘调侃道:“已经可以想象几年后小公子长大成人时的海量了。”
伯邑考抹去唇边酒渍,强压下喉间的火烧火燎,语气中带着几分倔强:“我本就不是小孩子,谈何长大成人?”
能说出这番话,已经是足够的孩子气了。
阿昙好笑地看着他,摇摇头,不去反驳,只抬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枝丫看向疏星朗月的天空,轻声感叹道:“这儿真是不错。”
呼吸间全是酒气,这酒气也许正带出了他平时压抑的某些情绪。
“这儿?是这个小院吗?”
“是这个西伯侯府。”
伯邑考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感慨和开心,若非喝了酒,她或许不会倾诉这些习惯伪装后难得的心声。
“我去过很多地方,风餐露宿的多,只有在这儿住得最舒服。”
她的语气并没有诉苦,而是含着笑意的平静洒脱的讲述,但却让伯邑考眼前浮现出小女孩流露在外过着凄苦无比的生活。
“你过去生活得很苦吗?”
“我并不觉得苦,况且像我这种人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她笑着摇摇头,“不过与你这种贵族相比,天底下绝大部分人都过得很苦。”
他沉默的这片刻,她讲述了他只在父亲舆图上见过的地方,脸色愈发惊异。
“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去这么多地方?岂不是自出生起就一直在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