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宵’棋牌馆有两层,这一片跟喜鹊巷一脉相承,随处可见自建房,最高不过五六层,建筑上方密密麻麻的电线。
橡胶帘一掀,先看到的是被屏风隔成四五个区域的大堂,靠门右侧有一张半人高柜台,就是简陋的服务台。
今天大堂不营业,难得清净,钱大妈坐在柜台后刷短视频,见他们进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栩栩如生地疑惑,“诶呦,小路,你刚刚不是出门了吗?咋又回来啦?”
其实她半小时前就贴着门偷听,路屿舟看到了。
但钱大妈也没什么坏心,她这个年纪,儿子不管女儿不理,就只能拿街坊四邻的八卦当消遣,平日谁找她帮忙,再麻烦的事也从不拒绝。前几年棋牌馆生意好,姨妈没空照顾路屿舟和夏扬,他俩在钱大妈家吃了一学期的饭。
人家还不肯收钱。
路屿舟承她的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门办点事,办完了。我先带同学上楼。”
他身后隐约有半张侧脸,雪白得跟纸一样,微晃了一下朝钱大妈点头,是个礼貌的颔首。
俩人个子都高,长腿一迈风风火火,钱大妈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小同学的模样,只感觉带着雨水味的清爽少年气从面前掠过。
一楼是棋牌馆,几个卧室隔出来做了自助棋牌室,此时正营业,路过能听到男人的高谈阔论。
二楼才是夏扬一家平日的住处,楼道口有门,反手一锁就是清净的一方天地。
路屿舟径直带盛遇拐进了二楼最靠里的那间卧室。
卧室不大,跟路家老宅子差不多的格局,靠墙摆着一张上下床,床边是一张老式带抽屉的实木摆桌,路屿舟拉开椅子示意他坐一会儿,拿了遥控器开空调,说:“我给你拿一次性毛巾。”
棋牌馆囫囵也算个服务业,经常有客人通宵,服务台常备着一次性毛巾和牙刷,有需求说一声就行,钱到位了啥都有。
路屿舟开完空调就出了门,他走后,盛遇贴着门站了会儿,脑子渐渐清醒起来。
你就缺这一口饭吗?盛遇质问自己。
办公室的事刚过,他心里头那口怨气没那么快散,但嘴瓢应约的也是他自己——
“面条行吗?”
盛遇吓了一跳,几乎是从门上弹起来,转头看去,半掩的门扉被推开,路屿舟手指抓着门框,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条崭新的塑封着的毛巾。
半天没声音,路屿舟下意识皱起眉,但见眼前人跟惊弓之鸟似的,又挑了一下眉,有点饶有兴致。
“面条行不行?”
“行。”
算了,来都来了。
盛遇自来熟地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拆开塑封,顺嘴说了句:“你家一次性毛巾质量真好。”
路屿舟正要离开,驻步回了句:“不是一次性,是我的,没用过。”
盛遇一顿,“一次性毛巾没了吗。”
“不是。”路屿舟头也不回地说:“一次性质量不太好,你娇气,我怕赔钱。”
盛遇:“……”
盛遇发誓自己早晚要毒哑路屿舟这张破嘴。
空调开着,室内不一会儿就热起来,到底是六月份,哪怕刚淋了一场雨,体表还是觉得闷热。
盛遇抖着衣领站在空调风口下,摸着衣服差不多干了,他关掉空调,推窗通风。
卧室明显有两个人生活的痕迹。上床铺盖叠得整齐,鞋子一排摆在床底;下铺像是刚挨了轰炸,被褥枕头T恤袜子随机组合成几团乱麻……
光是这么一看,盛遇就能区别哪张是路屿舟的床,哪张是夏扬的床。
盛遇站在窗边,盯着那张窄小的单人上铺看了会儿,忽然感觉很闷。
他归结于空调开久了,转身出了门。
厨房在二楼走廊尽头,能听到排气扇工作的动静,很好找。
路屿舟正背着门口把锅里的面条搅散,盛遇靠在门边,没出声打扰。铁锅上空翻腾着白雾,被橙色的排气扇叶片绞走,余下一部分,包裹住了路屿舟握着筷子的清瘦指尖。
盛遇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回盛家住?”
筷子嗑在铁锅边缘,发出铿然一声轻响。
路屿舟没回头,挑出一根面条夹断试了试软硬,“要准备竞赛,盛家离学校太远了。”
盛遇心说我可去你的吧,刘老师都说了你最近没竞赛。
敷衍也不知道用心点。
但他没反驳,心知两人没熟到可以说实话。
面条很快出锅,路屿舟从冰箱里拿了两个玻璃罐,盛遇没看清,凑了过去,下一秒哽住,“……这就是‘豆角肉沫’和‘青椒肉丝’啊?”
路屿舟:“你不吃?”
盛遇:“双份加倍谢谢。”
玻璃罐里赫然装的是提前炒好的浇头,凝了一层白色的油脂,盖在面条上头迅速融化,菜香立马散开。
简陋了点,但比泡面好。
厨房里就有一张简单的折叠餐桌,路屿舟把面条端过去,趁着盛遇咽口水的功夫,转头拿了一杯感冒药。
“放凉了,应该不烫,喝了再吃吧。”他把玻璃杯推到盛遇面前。
顶着一张冷漠厌世的脸,净干些细心体贴的事。
盛遇在心里蛐蛐他,豪迈地把感冒药一饮而尽。
正是饭点,路屿舟顺道给自己也下了一碗,没什么胃口,面条上只盖了两三根青菜。
盛遇吃饭的时候很安静,餐桌礼仪不允许他乱来,吃到一半,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路屿舟已经放了筷子,低头刷着手机,陪他吃饭。
不知道为什么,盛遇突然很有说话的欲望。
他咽下面条,问:“这个菜是你炒的吗?”
屏幕冷光映亮路屿舟的眉眼,“不是,姨妈做的,怕我们突然饿,冰箱里一直有做好的码子,下点面条就能吃。”
“姨妈?”盛遇突然反应过来,坐直身说:“那个,我是不是该去打个招呼?”
血缘层面来说,路屿舟口中的姨妈,也是他的姨妈。
路屿舟划手机的动作一顿,手指长久悬停在屏幕上方,“姨妈不在,这两天出门有事。”
盛遇哦了一声,挑了一筷子面条吹凉,“那我过几天再来拜访。”
路屿舟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还没跟姨妈说盛家的事。”
盛遇脑子短路了一刹那。
“啥叫没说?”
路屿舟凉薄地抬眼:“他们还不知道我的爹妈另有其人。”
得。
意思就是姨妈还不知道有盛遇这个‘亲生侄子’的存在。
盛遇有点悻然,但也能理解,毕竟他自己也跟盛家打断骨头连着筋,十几年的亲情,哪能说舍就舍,说换就换。
他低头喝了一口面汤,说:“没关系,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
吃过饭,路屿舟送盛遇出门。
雨已经停了,但天色完全沉下来,盛遇四处张望一圈,问:“大黑呢?”
路屿舟既然没回盛家住,大黑应该就在身边带着。
“野狗,不知道去哪儿野了。”路屿舟拿了个手电筒,开了又关,确定没问题后递给他,“拿这个走吧。别管它,它到点自己会回来。”
电筒上还有路屿舟掌心的余温,盛遇接过来,有点迟疑,“这样放它出去不会出事吧?”
路屿舟:“比如?”
“被别的狗欺负了怎么办?”
路屿舟:“……”
大黑算是盛遇养的第二条宠物。盛遇很小的时候捡过一只猫,偷摸养在房里,后来受惊扑了客人,就被盛开济送去了宠物店寄养,至今还是宠物店的年费VIP。
那之后,盛开济就不允许家里养宠了。
大黑虽然脾气差、长得丑、就养了两天,但盛遇还是生出了点慈父心,很怕好大儿在外面挨揍。
“你见过它挨欺负吗?”
盛遇:“呃,没,它骂我倒是很尽兴。”
路屿舟一挑眉。
“那你操心什么?只有它揍别狗的份。”
……大师哇。
盛遇一下就醍醐灌顶。也对,就大黑那狗脾气,方圆百里谁来了都得尊称一声丧彪。
盛遇放心了,摁开手电筒,说:“那晚安,明天见。”
出于礼貌,路屿舟站在门口目送他,盛遇一直走出很远,偶然回头,还能看到棋牌馆门口有一道安静修长的影子。
不知道算不算关系变好的预兆,当天晚上,盛遇刷朋友圈,第一次看到路屿舟发了一条不是推销的动态。
【鬼混回来了。】
配图是满身泥巴,叼着饭盆讨饭的大黑。
盛遇把那张照片放大又放大,第一次见死狗露出这么憨厚的表情,心里顿时有点不平衡,但还是给这条动态点了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