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弹琴,也能写。”
“写字和交房租没关系。”他说,“拉琴的那几年我住在汉阳,琴房都拆了。现在房东肯让我弹,是因为我答应给他女儿拍一张毕业照。”
谢安琪怔了一下,轻声笑了:“这也行。”
他靠在桌边,侧脸落进傍晚的阴影里。店外的雨终于停了,玻璃窗上还挂着水珠,像还在呼吸。
“你呢?”
她没理解:“什么我?”
“你总是在听。你到底想听见什么?”
这问题问得她哑口,她想说,她是在找——在找过去的缝隙,看现在的你会不会露出一点熟悉。
可谢安琪不能说,于是她低声说:“我想听时间的声音。”
他说:“那你不怕听混了吗?”
“怕。”
“那你还听?”
她点头:“我想知道,到底是哪一段真的存在过。”
……
他们没说再多话,等他换完衣服出来,已经七点。
她陪他走出咖啡店时,天光开始落下,雨后的空气清清冷冷的,有种洗过的塑料气味。
小街上有人在墙根晾出一排伞,水滴滴在青石板上,像打在她耳朵里。
他们并肩走了一小段路。
“你是不是见过我?”她忽然开口。
郑禹胜脚步没停,语气却慢了:“什么意思?”
“就……在哪个地方,你有没有觉得,我像是你以前见过的人。”
他停下来,回头看她,谢安琪也停住了,嘴唇紧抿,像在压住心跳。
“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你看我的眼神,不像第一面。”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只说了四个字:“你也一样。”
……
他们走到屋塔房胡同口时,天已暗,路灯还没亮,远处的小广播在放旧电台节目,男主播的声音沙哑温和:“有些声音,我们以为只是响过一次,其实它悄悄在我们体内留下痕迹,等我们某天不经意听见时,就再也分不清是回忆,还是现在。”
谢安琪站在灯还没亮起的那段路里,忽然心跳很快,她不确定,刚刚他说的那句“你也一样”,是不是意味着——
他记得她。
哪怕只是某一帧,某一秒,他真的记得。
这不是她第一次靠近这个结论,但却是第一次觉得,可能不是她一个人困在这些错乱时间里。
可能他,也一样。
……
晚上十点,屋塔房的走廊里很安静。
谢安琪洗完澡,头发还没干,就靠在窗边写今天的听觉笔记。录音设备摆在桌上,麦克风头套还带着雨后的水汽味。
她一边记,一边回忆郑禹胜说“你也一样”那句话时的眼神。
他不是在试探,也不是敷衍。
那一刻,他是真的认出什么了——只是他自己也不确定。
谢安琪翻开抽屉,想找备用电池,无意间看到一本笔记本。
那不是她带来的。
封皮旧,边角软了,看得出经年翻动。纸张泛黄,第一页写着几个小字:
“设备故障时备用录音指令。KCL项目:谢安琪 / 城市声音轨道计划。”
她怔住,整个人像被拉回到另一个时间。
这本笔记,她记得。
她在2017年用这本记下了她在那次地下剧场项目里采集的全部备份。那一年她去过清溪川、汉江南路、城北区废墟。
可这本——她没带来。
她翻到中间一页,夹着一张印有2023年日期的明信片,背后写着:
“留给你自己。你总是忘。”
笔迹是她的,她认得出自己写字的惯性笔触。
一瞬间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像整间屋子在雨水和回忆之间塌了一角。她站起来,看着桌上的录音设备,耳机插头微微晃动,谢安琪突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一条时间线上。她也不知道,这个空间里,自己到底留下过多少次来过的痕迹。
……
隔壁房间的窗户开了一道缝。
郑禹胜坐在桌边,正一页页翻他的试镜资料。照片是用三脚架拍的,光打得不准,有几张他的眼睛没对焦。
他翻着翻着,停下来,手指落在一张模糊的侧脸上。那张是郑禹胜夜里拍的,身后是暗巷的光,肩膀歪了一点,像是背着谁的影子。
他盯了那影像一会,忽然开口:“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没有人回答他。
但他自己好像已经猜到了。
他不记得具体的事件,但他记得一种“她出现后时间就开始松动”的感觉。
像走在一条反复走过的街,他不再怀疑拐角会出现谁。
而是他知道她会在,哪怕她没说为什么来。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呼吸在下雨后的屋塔房里回响,像旧琴腔里的一道残音。
……
谢安琪没睡,她在雨停后的午夜时分下了楼。
胡同里泛着湿光,一只黑猫蹲在垃圾桶边,舔着前爪。楼梯口的灯不亮,她摸着扶手下去,走到街口的电话亭。
她把那本笔记本塞进背包深处,谢安琪不敢把它放在屋里,她害怕下一次穿越时,一切又重置,而她失去了刚刚发现的这些痕迹。她站在电话亭里,看着自己的倒影贴在玻璃上,雨滴从破损的遮雨棚上滑下来,像眼泪从上而下滴落。
谢安琪轻声对自己说:“你别再回去了,好不好。”
她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哪个“自己”。是现在的她,还是那个未来来过这里、又忘了的她。
……
第二天清晨,她没等阳光升起就醒了。楼下有人在扫地,铁锹拖过水泥的声音干涩清脆。
她打开录音设备,试图调出前一晚录下的环境声,音轨开头一段是静的,只有风和塑料袋翻动的声音。
突然,中间插进一个微弱的声源。
“——禹胜,你要是听见这个,就算不记得,也别害怕。”
女声低沉,音量极轻,却像贴着耳朵说出来的,那是她的声音。
但她从没录过这段,她耳边开始嗡响,指尖按住暂停键的瞬间,像是抓住了某个自己都不曾承认的事实。
她未来真的来过。来过很多次。
而这一次,她是“又一次”,不是“第一次”,但哪一次是“第一次”。
……
她没有和郑禹胜提起这件事。谢安琪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不同,谢安琪还是像昨天一样,去便利店买面包,去咖啡店拎走借的书。
谢安琪进入便利店的时候,他站在便利店冷柜边,手里拿着价格标签枪,低头核对货架数据。吊灯泛着暖黄,把他的轮廓切得干净。黑T恤湿了半截,贴着背脊,显出瘦长的肩线。
他头发有点长,额前那几缕被热气压下来,贴在眉骨上。他不笑的时候,整张脸显得淡,甚至有点疲惫,但眼神稳。他们见面,谢安琪还是微笑着问他:
“你试镜的鞋买了吗?”
郑禹胜说:“快递延了。”
谢安琪说:“我给你缝好裤脚了。”
他说:“你真像个……”
她抬头:“像什么?”
他收回话:“……像个路过的人。”
她没回答。
但谢安琪知道,他说得对,她是路过的。只是她不知道,这次她是路过了多少次才终于学会了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