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陶罐和长柄勺:“你都带点回去尝尝!”
“真不用。”
妇人忙道:“您就尝一些吧,我们家没有好东西,只有这点油了。”
她倒是诚恳,刘珉之想想,还是应了。
人情的往来是一种牵绊,要了人家的东西,下次就得给。
一来一往的,交情便结下了。
刘珉之并不想结这份交情,但妇人对他的产品还算热心,他想看看后续使用效果。
他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这种装置设计简单,使用范围并不广泛,无法量产赚钱,但刘珉之也不图赚钱。
他只是在漳县太无聊了。
刘珉之两天后又来到榨油坊。
这次店里很安静,妇人不在,汉子四仰八叉在藤椅上睡觉。
刘珉之没吭声,往后头走两步,看到那个木头和石槽做成的大家伙儿。
汉子手脚筋肉一抽,猛地跳起来:“呀!是刘少爷,吓死我了。”
他揉揉眼睛。
“您怎么来了?我去倒水。”
“不用。”
刘珉之绕木龙榨走了两步。
汉子明白过来,挠挠脸。
“刘少爷,那个,您上次给的那个东西太沉了,还没来得及换,等下次榨油的时候再用。”
刘珉之斜他一眼。
“我的东西呢?”
“收起来了。”
汉子站在原地,脚都没动一下。
刘珉之冷笑:“是你扔了吧?”
汉子神色大变:“少爷,冤枉啊!您的东西我哪敢丢?我供起来还来不及!”
“东西呢,拿出来给我看。”
汉子脸都快挠烂了,额头的淤青似乎涨的更紫。
“那个,收进地窖了,不太方便。”
这种谎都撒的出。
刘珉之冷冷道:“蠢货。”
“什、什么?”
汉子涨红了脸,嘴唇嗫嚅地像在弹琴,硬是不敢多说一个字。
“你就是舍不得你这祖传的宝贝木头,是不是?”
汉子不说话。
“目光短浅的蠢货。”
刘珉之很少生气,他想,犯不着跟这么一个家伙生气。不敢尝试新事物的人多了,清朝灭亡二十五年还有人留辫子呢。
可是自己好心送出去的、亲手制作的工艺品,放着不用就算了,居然还平白扔掉了。
“你并不适合开店,你适合做一辈力气活儿,”刘珉之嘲弄道,“像你这种人,就算钱送到你跟前,你也会绕过去的。”
“少爷……我……”
刘珉之叹了口气,后悔自己居然来这里两次。
他走出店门。
傍晚的人并不多,今天的天气是沙黄色的,人和建筑都显得陈旧。
他叫车夫回去,自己独行在大街上。
街上现在一点儿也不热闹,像在看没声音的胶片电影。
穿马褂的、穿长衫的,苍老的、呆板的。
他在去法国之前也是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吗?他以前,也是这群人里的一员吗?
记忆真是不可靠的东西。
刘珉之突然看到一顶八瓣莲花嵌绿松石的瓜皮帽,底下一条黑白交杂油腻腻的粗辫子。
他走过去。
“钱管家,你怎么在这?”
“二少爷。”
钱管家板板正正鞠了一躬。
“我刚从米铺回来,买块儿豆腐回家吃饭。”
刘家在县城有六七家米铺,即将秋收,正是忙着点货换货的时候。
“辛苦钱管家了。”
“二少爷这是哪里话。”
钱管家拱着手,客客气气的。
“钱管家,我一直想问,”刘珉之无聊地瞧他腰椎处晃动的小尾巴,“为什么你还在留辫子?”
“你见多识广,不是认死理儿的人,也没受过大清的恩惠,实在没有留它的必要。”
钱管家瞥他。
他只比刘伯参年轻几岁,但远比对方矍铄。
“我就是懒得剪。”
刘珉之皱眉:“什么?”
“二少爷,不要对我们这种人有太多指望。”
“活着嘛,能每天看看老婆孩子,一块儿吃顿饭,就很值了。”
“其他的事,我懒得做。”
答案居然是这样。
刘珉之与钱管家分别。
现在去哪?各回各家?
刘珉之百无聊赖。
或许应该答应方主任去喝酒的。
刘珉之又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那人的腰腹结实,肩膀浑圆,腿脚却没什么力气,踉踉跄跄的。
是榨油坊那妇人。
妇人失魂落魄,脸上泪痕未干,完全没注意到刘珉之。
她这是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