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秋水依旧清寒,陈还恩紧了紧大衣,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点燃一支烟,鞋尖不安地踢着冰冷的灯柱,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寒风如刀割过脸庞,她清醒了几分,按下了拨号键。耐性几乎耗尽,电话那头终于传来接听的声音。
她开口叫了声许怀,对面却没有回应。
陈还恩的嗓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既然我们没走在一条路上,就别互相耽搁了。咱俩没同居,财政自主,互删电话和微信,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着了。”
对方仍然沉默,陈还恩没工夫搭理他:“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慕尼黑我去定了。就这样吧,祝你幸福。”
她果断地挂了电话,轻轻吸了吸鼻子,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快步走回出租屋。同厂的吴莲听到她回屋的动静,敲了卧室门。
“姐,吵到你了?”
“你一直没回家,我就醒着神。”吴莲闻到酒味,神情关切地看着陈还恩,“你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子,不要大晚上醉酒。”
陈还恩微笑着点头,“就在斜对面街上喝了一杯,咱这一片的人都熟。”
吴莲正了下身上披着的棉外套,小跑两步到简易餐桌前给陈还恩倒了杯温水,“平哥说你8月要退租,要和许怀同居了?”
陈还恩谢过,端起水杯抿了一小口,“分了。莲姐,我要去德国了,7月辞职,8月走。”
吴莲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她只比陈还恩大五岁,看起来却像四十的人。丈夫三年前在工地意外坠亡,家里没个懂法的,被包工头用两万块打发了。如今这年头,一家老小五张嘴,两万块实在杯水车薪。为了养活老人和孩子,吴莲独自离乡,来到这里打工。
“哎哟,我想都不敢想。”
陈还恩弯唇,伸手轻轻摩挲了下吴莲的胳膊,看着这个可怜又努力的大姐,心中泛起伤感,“得想,想了才可能实现。”
吴莲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去那边打黑工?”
陈还恩一愣,不禁笑出了声:“不是的姐,我去那儿念书,计算机本科。”
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删除许怀的所有联系方式。陈还恩握起手机,手指触到屏幕时顿了顿。
昨晚拨错了电话。是那串从未主动记忆,却偏偏刻在脑子里的数字。
伴着那些走马灯似的回忆,她视线一瞬模糊。可很快,陈还恩就回过神来。陆景明出了国,不可能会继续用国内电话,就算还在他名下,在国外通常也是关上的。她大概率拨到了另一个陌生人那儿。
陈还恩深吸一口气,迅速处理完手头的事,打算起身去厨房随便做点什么。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
她透过猫眼看清走廊的人,才打开三层锁,“平哥。”
张平人如其名,寸头,五官长得也平。他夹着个过时的公文包走进客厅坐下,“还恩啊,你当年来的时候,我看你一个小姑娘不容易,算你很低的房租。这么多年,秋水房价都翻五六倍了,我也没给你涨什么价。去年初,是不是你答应签三年合同?现在突然退租不是不讲信义吗?”
陈还恩给他端了杯茶,敛眸应和:“我记着平哥的好,但确实没法继续租了。提前半年知会,您有充足的时间找新租客。现在这行情,租金只多不少,不吃亏的哥。”
张平拍拍桌子,“一码归一码,你违反合同,肯定是要赔钱的嘛。”
陈还恩抿紧嘴,脸色不太好看,“确实给您添麻烦了,押金就不退了。”
张平嗓门突然变大:“押金肯定是不退啊!而且你违反合同是要三倍赔偿的!”
三倍赔偿就是3300块,陈还恩眼底稍黯:“平哥,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提前退了租,押金就当赔偿。你要是不满意,可以打官司。”
张平砰地将杯子砸到茶几上,“你以为我不敢?!”
陈还恩想起办签证要填无犯罪证明,也不知道自己真闹上法庭会不会有影响。但她清楚自己不能由着张平威胁,只能继续虚张声势:“谁主张谁举证,平哥,我等着法院传单。”
张平右眼皮一跳:“多赔一个月房租!这事就算了。”
“我押金整整一个月房租,你还要我多赔一个月?”陈还恩唇角一勾,声音沉下去,“真逼急了我直接搬走,让你接下来几个月房租都打水漂!”
张平看讨不到好处,忿忿道:“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陈还恩刚进厂工作时,住的是个破旧窝棚,风雨也挡不住。后来偶然遇见张平,便宜租给她这间离厂近、设备齐全的房子。她走进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包。过年时,吴莲说她没结婚,硬要塞给她一个红包。她又在里面添了三百块,低声说道:“平哥,一点心意,咱们好聚好散。”
张平瘪了瘪嘴,将红包从她手里刷地抽出塞公文包里,“我真是亏大发了!”
*
八月,陈还恩经历了二十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达慕尼黑。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机上的乘客们纷纷抱怨,只有她浑身轻快。落地后,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透着自由和幸福。
那些带不走的物品,她都留给吴莲或以低价变卖。两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便是23岁的陈还恩拥有的一切。
接机区外挤满了等候的人,陈还恩随意扫视了一眼,心中自嘲:当然没有人会来接她。她推着行李车走向角落,东张西望地找售票的地方。眼角的余光扫过一张熟悉的面孔,视线不由地停下。
陆景明穿着白T黑裤,抱着一捧水仙百合,站在栏杆外,安静地望着海关出口。陈还恩的心跳骤然停滞,掌心渗出细汗,忙不迭地用衣服擦了擦。可直到他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模糊,她也始终没有迈出一步。
“景明!”一个戴着墨镜、穿着黄色吊带沙滩裙的女子轻快地从陈还恩身边跑过。
陆景明的目光随之转过,刚好与陈还恩的视线交汇。她迅速收回目光,假装整理行李车上的箱子。余光中,陈还恩看到陆景明接过女子的行李箱,又牵住她的手,“辛苦了。”
女子撒娇似地挽住他的胳膊:“过申报通道花了点时间,等了好久吧?”
“没事,一会儿想吃什么?”他们完全没注意到陈还恩,亲昵地说笑着离开。
陈还恩望着女子的侧脸,脑海里忽然闪现出那天在陆景明家外的情景。她的目光瞬间黯淡,刚才那一点温情和羞怯烟消云散。
一瓶半满的矿泉水砰地砸到了陆景明的后脑勺。
他摸了摸脑袋,冷冷地回头看着她。女子也急忙踮起脚,问他是否受伤。
“手滑了。”陈还恩拖着行李车走近,带着挑衅的口吻回应:“这位先生,印堂发黑,恐怕有大灾。”
她又转向那女子,冷笑道:“眼睛不好,尽早治,晚了恐怕就没得治了。”
女子用中指推了下墨镜,目光在陈还恩身上打量了一圈,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刚做完近视矫正手术呢。”
陆景明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波动,他踢开脚边的水瓶,转身搂着女子离开。
陈还恩弯腰捡起水瓶,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喝完,随即把瓶子捏得歪曲变形。她不再去看两人的背影,取下行李箱,一手一个,缓慢地走向直梯。
机场只有一个直梯,第一波是一个大家庭,等了几分钟,第二波又有个坐轮椅的人,她担心自己的箱子会撞到那人,于是没上去。可她并不是个耐性好的人,瞥了眼旁边的扶梯,最终还是慢慢拖着行李箱走了过去。有人想来帮忙,她早已在出国前做了攻略,知道应该拒绝这种没有由来的好意。
终于到了闸机外,买票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当轮到她时,身后的人用德语跟她说话,她没听懂,勉强笑了笑。旁边的中国人提醒她注意自己的东西,她吓了一跳,急忙把包从背后挪到前面按紧。
转了两次地铁,一次公交,再走了十来分钟,陈还恩终于来到了公寓楼下。她站在大门口,给转租人发了消息。其实,飞机起飞前她就已发过消息,但直到现在仍未收到回复。
她按下了门铃。
另一位室友郑梦秋也同是国人,开口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Rebecca一周前退房走了,房东说新房客今晚到,是个日本女生。”
陈还恩努力笑了笑,从包里拿出合同,压制着已经颤抖的声音:“这是合同。我交了一个季度的房租,连同押金,一共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