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鸿策马闯至乌台朱门之时,从怀里摸出开封府的腰牌在守门的胥吏眼前亮了一亮,不料却遭了人阻拦。
“何来的闲杂人等?!此乃御史台勘狱推案之所,非公务不得入内!”
陆鸿皱下眉头,急旋左腕,缰绳擦过生了老茧的虎口,被她刚劲的五指钳住。枣红驹对空长嘶一声,包了铁的前蹄在朱门前刨了几下才收至鬃下。
“我乃开封府捕头陆鸿,今奉开封府府尹邵从温之命,前来贵府乌台提案犯柳淮汀入开封府司录司狱细勘详鞫[1]!”
“御史台狱非持诏令不得入内!还请陆大人奉上官家诏令!”
“今日早朝官家已允了此事,传诏的人怕是在路上了,贵司的黄中丞也对此事了如指掌,此位哥儿还请放我入台狱见那柳淮汀。”
“既无诏令,便待诏令到了再入内吧!”
听了此话陆鸿心里凉了半截儿,牵着缰绳的左手蜷缩下,又急又恼道:“御史中丞黄翊可在府内?我寻他有要事相商!”
胥吏只答曰那御史黄中丞上朝去罢,还未归府。
陆鸿怒极反笑,扬起右手便是一鞭。“嗖嗖”的哨音凌空振动,斑驳的马鞭如条吐着信子的花蛇钻向御史台朱门前的石狮,金石相撞的瞬间迸出几颗火星,簌簌剥落的尘土夹着几瓣落花,倒像是吃饱喝足的花蛇吐出的残渣。
“甚么狗规矩!今个儿老子偏偏不信这御史台进不得了!”
守门的胥吏早见过些许唬人场面,只唤了几人提了钢刀守门,就视陆鸿为无物,不再与其搭话。
陆鸿栓了马,想如上回往刑部般故技重施,无奈绕了台狱一圈,发现这台狱守防固若金汤,未寻得一丝破绽。她扯下脸还是拐到了御史台的正门外,愣了几分神,反手揭下刀鞘握在掌中,豁然撩起皂袍下摆,反客为主地端坐在白玉阶上。
世间教人烦扰者,缺不得一个“等”字!
“等”字熬人,不单单熬着在朱门外候着进台狱的陆鸿,更熬着在不见天日的牢狱里待着真相大白的柳淮汀。
乌台不见天日,更漏之声也被挡在外头,唯有石壁渗水的滴落声才让人知晓此间的时光还在流逝。柳淮汀侧身而卧,收拢些发霉的干草,将十斤重的木枷搁在草堆上好让双臂抻直。这一夜除了偶有传来狱卒醉醺醺的呼叱,无人叨扰,可他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压得草枝作响。身子承受着木枷与脚镣的分量已然疲惫了,可脑中还不停歇地细细揣摩着是何人做局让他跌入如此境地?那前去丁氏邸店的口信儿可是柳如山故意编造的么?难不成父亲新娶的柳家主母杨氏要对他不利?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他入狱流放,父亲怕也会被以“治家不严”的名义贬谪吧?
柳淮汀理不出甚么头绪,最终倒也昏昏沉沉阖上了眼。
若有若无的人声由远及近,柳淮汀欲睁眼瞧瞧,可眼睑如同浆糊粘连般睁不得一丝。刹那间,他的身上骤然升起了一股寒意,似是坠入了冰窟。
柳淮汀被呛出了几声喷嚏,才不情不愿地强撑开眼帘。盛水的槐木桶晃悠着横在地上,里头还有一小摊残存的余液。周遭有几人立于他面前,一位是前日给他上脚镣的牢头儿,一位是阴阳怪气的秃瓢狱卒,二人皆是未发一言,唯唯诺诺地瞅向身后甬道中的一人。
那人他不识得,不过应不是狱卒罢——那人着了一身青色官袍,“国”字脸,模样周正,体貌丰伟,怕是御史台的哪位御史大人。
果真,那人见了柳淮汀投来探寻的目光,开口吩咐道:“既是醒了,将柳大人带去刑房罢。”随之他不动声色,转过身去先行离开。
二位狱卒一齐唱了句“喏”便应下。那须发花白的牢头儿朝秃瓢狱卒微微叩头,此二人便更近一步,各自捞起柳淮汀的一只胳臂便揪住往外拖。
柳淮汀神智未清,正披发赤足,身子往前扑去,不停地蹬着足妄图立起。牢头儿见状烦躁得很,只道了句:“你可莫白费力气了,这台狱湿冷,重镣更叫人难以时常屈腿,昨个儿睡了一夜,现下你怕是无力站起。”
二人将他费劲拖进刑房,一松了劲儿,柳淮汀便如一滩烂泥般扑倒在地。
“扑哧”一声哂笑从黑暗中传来,刺破了柳淮汀的耳膜。御史模样的那人衣冠楚楚地坐在暗处的石凳上,似是斟了杯茶,就那样闲情逸致地望着伏于尘埃中的他。想那人也曾是自己的同僚,柳淮汀的屈辱、不堪、憎愤皆如泉涌,从心底汩汩爆发。他蜷缩腕子,以身前的木枷扣地,如游龙般躬身,而后屈膝收腿,早先被冰水浇透的赭衣粗袴在刑房的青石板上拖下道长长的水痕,将将跪稳后柳淮汀向上擎起木枷,挺直腰身,妄图以一只膝头为支撑好让另一只足履踏地,可惜他忘了双足已被镣铐束缚,教那铁环一拽便失了平衡,整个人向□□倒在地,浑身上下虚汗淋淋,一绺头发不知何时蹭到额前,挡住了半截眼眸。
一次复一次,柳淮汀五指扣地,欲翻身而立。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摩挲着,抹出一摊血痕,终归还是因十二个时辰的水米未进而脱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