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过后,幻境淡去,四周逐渐恢复为萧条落败之景。
花迟握着木剑的手都有些气得发抖,他看着面前这些假惺惺的石碑,只觉得无比恶心,令人作呕。
只是于魂魄而燃之火,如何能抵消这穷山恶水之地的畜生曾犯下的恶行?
不知为何,他能从幻境中看见怨灵的回忆,并非是在村中曾经发生过的事,而是遥远彼端——仙盟十二宗之一,太白宗中之事。他感到无端的哀恸,那太白宗中长老说“大道无情”,说“此为劫难”,倘若渡什么劫难比浓于骨血的母女之情还要重要,这也能称之为——道吗?
他想去看叶长溪的表情,却又怕得到与太白宗长老相同的答复,故而久久不敢动。
于此一瞬,花迟陷入了迷茫。
修道修道,究竟所修何道?“大道”究竟是什么?
——难道人们修道,都只为了得证大道,都能将他人性命化作一句轻飘飘的“劫难”吗?
那么他呢?
他又所修何道?他又为何执剑?
六年前,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着叶长溪的衣服,求着仙人带他走。可叶长溪本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不是说明——道与道,本就不同?
良久后,他听见叶长溪一如往常的声音,听见他道:“小迟,这个怨灵,你不能渡。”
花迟转身看他,眸光微闪。
“精血燃尽,吞噬山间所有怨灵之恨,承此百年孤寂……”叶长溪道,“你尚未结丹,易遭反噬,毁身毁道。”
花迟的手愈发得抖,他欲说些什么,动了几番嘴皮,一个字也没说出。
下一刻,天光陷落,破晓已至,竟有一缕光穿过厚厚云障与迷雾,倾泻而下。
是天衍剑出鞘——
花迟仿佛能看到剑刃上似有若无的金雾,振痛了他的魂魄。不知为何,他感到莫名的疼痛自心底麻麻地涨开。
剑意凛冽,一刹流光明灭,若有紫电绕刃,如是青霜抖落。
刃锋不染尘,余光过处,大雾尽散,竟有零星的雪点点落下,而后如鹅毛急骤,荒山白头。
剑修引渡亡魂时,往往以本命剑为媒,渡几分,便遭几分噬。这一式不为杀意,而是悲悯之恸。
天衍剑刃缭绕似有若无的紫气,刃锋锋利,剑体剔透,剑柄上绘刻蝴蝶破茧初生神游,一叶茱萸,如藏春秋,中镂“天衍”二字。
而那握着剑柄的手将剑攥得愈紧,他收剑入鞘时,花迟竟看见了那双常年不染尘的手上,攥出了剑柄所留的红痕。
叶长溪闭目片刻,再睁眼时,他手上的红痕已经淡了。
花迟忽然意识到,兴许这紧攥剑柄的手,便是叶长溪的怒。叶长溪总是淡泊又清冷,寻常人的七情六欲,许多年来,花迟难在他身上窥见分毫,乍见时,连他也后知后觉。
清风拂过山岗,于他指尖眷恋停留片刻,有那么一瞬,花迟想起幼时磨伤了手时,阿娘捧着他的手包扎时轻轻吹的气,女人的嗓音温柔,哄着他说:“阿娘吹吹,就不痛了。”
花迟想,若是要为拔剑寻个理由——
他想荡尽天下不平事。
一如他知道,叶长溪独自承受了怨灵的反噬。他觉得师父的身影有些单薄,连他的面容也增添几分苍白。
人说大道,又说大道无情。叶长溪是最近大道的人。可花迟在这一刻笃定,即便皆是为证大道,师父与那太白宗长老就是不同。
师父的道是善的、更是怜悯的,正如他会救下梨村尸山血海中那个脏兮兮的小孩一样。
大雾散后,花迟铺开神识,很快感知到附近的生灵。是一座尚还算完整的屋子,屋中有个地窖,他打开地窖往下走时,借着楼上昏暗的光线,看清楼梯间躺着几个干瘪的尸体,浑身精血都被怨灵吸尽,只空留一副枯死皮囊。
镇上的女子求助时,说是自己的孩子走丢误入荒村。他在进入这里时便意识到不对,女子若是本地人,她的孩子怎会不知这村中怨灵可怖,定是敬而远之的。他不好猜测女子的身份,但躺在此处的尸身,想来应是人牙子——他看见地窖中十数个年幼的孩童。
应该是怨灵保护了这些孩童,许是他们走投无路,只好逃进这迷雾笼罩的村子,竟阴差阳错被救了性命。而那些先后追来的人牙子,葬送虎口。
孩童们怯生生地看着他,他道:“别怕,我来接你们出去。”
待他们走出地窖后,见到村子的全貌,几个人俱是看呆了,小心翼翼问道:“现在不是夏时吗,怎么会……”
天地银装,素染千山,皑皑泽被万物,琳琅玉碎,银海如帘,檐上三寸厚,疑是飞花入户,尽白头。
怎么会落这般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