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了眨眼,那些原本在平面上棕褐色,现在随海报的立体而立体,变成葱白金黄的人头,倒映在她的眼中,像榛子褪去外衣,掉进夜湖中,一粒一粒的,慢慢沉下去。
“好。”她说。
排练的时间比想象中更快,指挥操着法式英语,说沈嘉越很完美了,明天下午再来练一次就够了,后天的表演能有这个发挥就很好了。
沈嘉越当然不信这番话,想要额外的建议,多练点,不过乐队得去休息了,一会儿是大师的排练时间。他只好收敛。
但也没憋多久,才下楼走到临时艺术展厅的门口,他便很臭屁地问林辜月:“我是不是帅爆了!”
林辜月回了个干笑。
他们两个吃完晚饭,随便找了个由头说要去附近公园散散步。沈叔叔、沈阿姨和他们的朋友有事要谈,要去茶室,叮嘱一句“早点回来,手机保持通畅”,就由着他们了。
沈嘉越随便拦了辆车,两个人一同坐进去,给司机看从快递单上撕下的寄件地址,昏昏暗暗的光线下,印刷字体像蚂蚁。司机点了顶灯,捏着眼镜腿,林辜月熟练地读了一遍地址。
司机说:“喔行啊,能送,快下雨了,加个雨天费五块钱啊。”
沈嘉越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随口问:“还没下呢,怎么就说要加啊。”
“你这地方怪偏远的,肯定开到了就下了。”
沈嘉越犹豫道:“你该不会准备绕路……”
“没有,怎么可能,你们是外地来的吧?这地方就是远一些。”
“喔,好吧。”
林辜月看看沈嘉越,再看看司机,歪歪头,也系好安全带。
司机拉手刹,车马上启动,沈嘉越突然一惊,敏捷地扭身,把他们两个人安全带都解开了,手掌撵着林辜月的肩膀,催她立马走。
他回头骂道:“你绝对要宰我们!”
沈嘉越猛用力地关车门,司机“滋啦”一声,毫不客气地开远了。
林辜月还发着懵,沈嘉越大喊:“他居然好意思对我们撒气!”
她现在想起温澜曾在短信里说过一模一样的骗局,后知后觉地恼恨:“真是人间险恶!”叹气,“我们还是涉世不深,太单纯了。”
沈嘉越摇头:“不,单纯的只有你。”
他们又拦了一辆,司机很和善,车内开暖气,让人有点想睡。
窗户蒙上白雾,林辜月擦出一片透明,立即有新的薄雾覆上来。街头的霓虹色灯色在窗子上晕染得深深浅浅,像池塘里时旧时新、时盛时衰的荷叶。
他们小憩了一会儿,到达目的地,车费三十五,加五元雨天费,一共四十。
此时还真的在下大雨,司机说:“不好意思呀小朋友们,你们外地来的不知道,旻州的士雨天就是这样的,得多加五块钱,这是规定,实在没办法,不好意思。”同时很友好地给他们一把伞。
沈嘉越的睫毛扇了一下,说:“没关系,下雨天嘛,不容易。谢谢叔叔的伞。”
他把钱递出去,林辜月总觉得哪里不对,拦住了,两个人黑漆漆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心道“不至于吧”,又松开了手。
下车,瓢泼大雨,他们飞快地撑起司机送的伞。
伞是破的。
他们冲到屋檐下,区区几秒,也淋湿得像洗了场澡。
林辜月拿餐巾纸吸头发:“还好纸巾都放在包里,没湿诶。”
沈嘉越愤然:“你挺会苦中作乐。”
“没办法,我们都太单纯了。”
沈嘉越这回没办法把自己摘干净了。
他们贴着店门,就近一家营业中的便利店,问老板知不知道地址上的地方在哪。
老板做点烟的姿态,林辜月警惕地后退一步。
“喔,就是我们这里啊。”
“啊!林辜月!我们找到了!居然还算顺利!”
沈嘉越兴奋地几乎要振臂。
林辜月却笑不出来。她刚才一进店就看见了,墙上贴着一张快递寄件计价表,应当是便利店的副营业务。
沈嘉越比着空气:“老板,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这么高……呃,或者,这么高……的男生,算了算了,他应该长……长……他眼睛挺大的。”他也敛了嘴角,回头对林辜月苦笑了,“我们现在连叶限的相貌都没办法形容出来。”
藏在鬓发的雨滴到下巴,滑进颈间,林辜月低头抠着手心。
沈嘉越给老板看叶限小时候的照片,重新问了一遍。
老板端详许久,道:“我没见过,我帮你问问我老婆啊。”
接着他冲里头喊人,不一会儿,走出来一名带袖套的中年女人,她一眼便知,答道:“见过见过,每年冬天来找我寄两次快递,长得可俊可惹眼了,个子高高的。”
沈嘉越追问:“多高?”
“大概……可能比那张纸高一点。”老板娘指着林辜月身侧的那张计价表。
林辜月的心骤然一缩,仿佛那里真站着什么人似的,提着气,小心翼翼地转过头。
这是一个她需要仰头的高度。
她望着那片空气许久,一正身,沈嘉越也在傻愣愣地看。
他回神,“切”了一声,不屑道:“瞒着我长这么高,一点也不够义气。”然后继续问,“那您知道他住那儿,或者在那儿上学吗?”
“这就不懂了,没说过别的话,但学校这附近就两个,四中和附中,不知道他有没有在这上学。”
“喔……现在也寒假了。”
他们都在那一瞬间闪过大海捞针的想法,但转念就知道这太荒谬了。人一认真起来,先打败的人是自己。
老板已经点烟了,他们待不下去,准备先撤退。
沈嘉越买了一把伞,结账时问:“旻州所有出租车公司是不是都有个雨天费啊?”
“没有。”老板娘无比平淡,“孩子,你应该是被人骗了。”
沈嘉越憋红了脸,暗骂道:“真是可恶。”
“不过嘛,要想长大就总得上点当。”老板吞云吐雾,语气快乐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