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中生的生活过得不痛不痒,直到时洇一通电话,让林辜月的心情有了点起伏。
她刚挂断,客厅那边正好喊吃饭。今天爸爸在家,所以主食是他最爱吃的紫菜摊煎饼。她啄了两口,油润了润嘴唇,妈妈的眼神扫过来,意思是吃到这里差不多够了。于是她再夹两口鸡肉,说吃饱了,准备起身。
爸爸的眉毛带着眼眶撑起来,眼珠子始终盯着饭碗:“什么就饱了,才吃两秒钟。”
妈妈放下筷子,说自己也吃好了,接着道:“你懂什么?辜月是舞蹈生。”
“喔,我是不懂这些,但女孩子保持身材也是好事吧。”他把芥兰转到林辜月面前,“那吃蔬菜吧,陪我再吃会儿。”
林辜月心想这不如不吃,但重新拿起筷子。
爸爸打量她的眼神仿佛拉欧洲老房子的百叶窗,始终没办法找到一个顺利的角度。他问:“辜月,最近在学校还好吗?”
“很好。”
“那干嘛一直呆呆的不应话模样?”
妈妈掰着柚子,轻轻的笑声更像气声:“辜月长这么大什么时候机灵过,小昝上次在东京就说呢,这样钝钝的、温温的孩子就是爱想心事。”
总算找到切入点,爸爸的话流畅起来:“什么心事?你才多大,就有心事。”
柚子粒从妈妈的手指间掉在桌面上变成剩饭大米的样子,然后被拂到地上,扫地机器人吃了进去。林辜月习惯地笑了一下,碎口吃芥兰,咽不下去,菜叶藏在腮里。她的饥饿感和分享欲也早早撂下桌进垃圾桶了。
爸爸说:“有什么事情是我没办法给你解决的。”
林辜月犹疑一会儿,说:“刚刚时洇打电话来……”
妈妈立即打断:“你知道,我并不喜欢你和以前学校那些连高中都考不上的小孩一起玩。”
“时洇可以考上,她非常聪明。”
妈妈哧了一声。爸爸让她继续说。
“张校长离任,在附近的贫困县建立了一所慈善小学。几个桦北的老员工教师都辞职跟着去了,包括朱老师。目前,学校主要靠校长的积蓄维持开销,老师们都处于没有工资的状态。她和另外两个同学,打算寒假的时候去帮忙,再送一些书本文具零食。我想和他们一起。”
“慈善小学啊……”爸爸已经吃完一轮饼了。
妈妈给他掰了一瓣柚子:“这个校长去做这个干嘛?”
林辜月回答:“以前在桦北的时候,就偶然有听说过,张校长的梦想是开一所慈善小学。”
妈妈又问:“朱老师的小孩也没多大吧,竟然也跟着去?”
“朱老师说过,希望教出更多一直热爱写作和文学的孩子,这样她的人生就没有遗憾了。我觉得这就是她的教育理想吧。”
“什么梦想,什么理想,好好的校长、老师不当,跑去扶贫,什么出息。”妈妈毫无动容,“你别跟着瞎起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又开始了,不跟着课标看书,看得乱七八糟,写出来的东西也乱七八糟,所以昝阿姨才那样说你。”
林辜月习以为常地应道:“嗯。”
她能预料到这件事会怎么不被理解,却偏想为张校长和朱老师开口一次。就像妈妈不爱看花开,所以她非要让妈妈知道这个世界到处都开满了鲜花。
爸爸思索老半天,突然道:“张校长,是那个叫张白水吧?”
“是的,爸爸。”
“行啊,那你去帮忙呗。”
林辜月的眼睛闪烁:“真的?”
妈妈睥睨地把爸爸吃到一半地柚子拿回来,不说话。
爸爸点点头:“他们最近都在聊做慈善,送过来一份表格,我看到你那个张校长开的小学了。以后就赞助他吧,我倒一直也愁要怎么做慈善呢。”
林辜月闻言讶然,感动到想给爸爸鞠躬道谢。
但是,爸爸的下一句话是:“实在麻烦啊,学完高尔夫了,又要学做慈善,要挣钱就得什么都学。”
她的大脑里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了。她问:“爸爸以前怎么不学?”
“善良只适合作为加分项存在。”这句不知照搬谁的话。
“但这根本不是善良啊,爸爸,你只是想和那些人有话可说。”
“女儿啊女儿,”爸爸才是最会背诵的人,每个字都像念石头上的经书,“经过精明计算后的善良和冲动的纯善是没有区别的,甚至我们的善良比穷人和傻子的善良更加恒久,更不计回报。我们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善人啊,你懂吗?”
伪善在被戳穿前,就等同于真实的善良。修养只是为了伪装文明,为了点亮人性光辉掩藏动物性。因为那些高尚的品德从崭新到古老来之不易,因为那些有关文明的教育深深烙印,人们相信道德有意义,是基于对文明、时间与教育的尊重。
这一刻,林辜月知道,所有有着释意的词都可以被表演出来。
妈妈说:“你是不是有毛病,嫌钱太多,好日子过太久了是吗?”
爸爸说:“看过了,表格里头最便宜的那个,哎呀,穷人的教育要什么钱,不就是修修操场,修修教学楼。”
妈妈说:“……行。小沈他们都没开始做这些吧,我们家倒先像知识分子了,想想也不错,那辜月,你期末考好点,妈妈多买点东西,让刘婶陪你一起送过去。哎哟,当善良的人也是积德啊,我们家都这么善良,这下不得发展得越来越好。”
柚子皮堆起来,像纸灯笼。亮时也亮,水一泼就稀巴烂。
林辜月多需要哭泣。
她说:“谢谢,爸爸,妈妈。”
见爸爸也都吃完了开始泡茶,林辜月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问:“我可以去嘉越家里玩一小会儿吗?”
妈妈抬眼看了一下她,表情古怪。林辜月害怕妈妈现在看她的这种眼神,和上次从她包里搜出情书时太像了。
僵持许久,所幸没有巴掌,妈妈只是自信又得意地笑了笑,但是她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不是在站着,而是被攥在谁的手掌里。
“去吧。”
电梯开了,小区分配的管家走进来,说给他们家送螃蟹,林辜月帮忙按了密码。家里的门换成自动的,开关都是很慢,缓到有种耀武扬威的气势,和从客厅传出来的妈妈的语气一样。
“还好我们家和沈家住在一起,看来,辜月永远不会有能瞒得了我的事情。”
沈嘉越侧坐在书桌旁,看着躺在他房间的懒人沙发上的林辜月。她没梳马尾,长发流下来,差点要触到地面。
他想起在打篮球的时候,有男生问他,知不知道林辜月的头发是什么味道,他一阵反胃,没回答,但是把球砸到他肚子上。还有生物课代表,借班务名义要到林辜月的手机号,然后和他说,不要把林辜月的号码告诉除了他以外的男生,而沈嘉越回答:“喔,但其实那个不是她的号码,是她妈妈的,她不太用手机。”
因此,紧接着,人都还没全熟起来的班级,绯闻先行。尤其是他总有意无意地蹭林辜月家的车,在同学眼里,他们上下学总在一起。
然而,林辜月并不在意那些。就算他们一起在黑板上写题,背后都是同学们的“吁”声,连老师都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林辜月依然神色淡定,十分坦荡,好像和那些风言风语,和他,都毫无瓜葛。
林辜月翻了个身,发尾便滴到了地上。她来了这么久,也不说什么话,就是这么躺着。
沈嘉越撇着嘴角,嫌弃地把她的头发拎起来,丢到她脸上。她翻了个白眼,手都懒得动一下,撅起嘴把头发吹开。沈妈妈进来,送切过的哈密瓜和蒸好的大闸蟹,和他们说笑两句后,把门关上走了。
林辜月一骨碌爬起来,眉开眼笑:“嘉越,我想一直待在你家,我不想回去。”
“你有病吧。”沈嘉越极不自然道。
“骂我干嘛?我就是非常非常喜欢你家啊,你妈妈好好,连蟹腿都帮我们剥好了。”
“那肯定是保姆干的。”
林辜月笃定:“是你妈妈!她手指头都剥红了!”
“你说是就是。”
“本来就是,每次我来,阿姨都会亲手给我做东西吃。”
“得了吧。”
两个人吃了一小会儿,沈嘉越故作镇定地开口:“你最近听到过班上的什么传言吗?”
林辜月嚼着哈密瓜,歪着头想了想,半天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