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她常常只要看到关键词,脑子里就能迅速展开一连串的联想,就像闻到花香,蝴蝶和蜜蜂就飞来了。人们将此称之为灵感,她更喜欢叫这些思绪为“心事”。说到底,写童话也是在写有关幻想的心事。
然而现在,她越努力想,越只能浮现出最近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发虚,像是某部分最核心的东西消失了。
她手里攥着一颗果冻,是方才时洇顺手买给她的,和从前方爷爷小卖部里卖的一模一样。至于方爷爷送的那一颗果冻,林辜月到现在都没有拆开吃掉,还躺在她的抽屉里。
时洇说,方晓琪回学校后,变得很寡言,经常会盯着某个点发呆,然后默默地掉眼泪。晚上在宿舍,也会听到她压抑地抽泣。
这个牌子的果冻保质期是八个月。
食物的赏味期总是写的很明白,好提醒人们在变质之前品尝美味。
但人却没有那样的标签。关于人们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包括何时戛然而止。
所以才会遗憾,没有在终止前好好地看一看所爱的人们,也没有正式地来一场告别。
要如何,才能消解一点那些遗憾呢。
林辜月用黑色中性笔的笔帽戳着桌面,陷入沉思。
“滴滴。”
是消息提示音。
“应试作文其实最好少留白,不然很容易造成迷惑。批卷的老师都不太有空去遐想和揣测你的文字。干脆说她落下喜悦的眼泪,可能比抽象的比喻,更直接好读,文章整体也不臃肿。”郑克说。
“谢谢哥哥。”
林辜月长呼了一口气,这段时间的压在心中的大石得到了答案总算是减轻些。她的作文还有得救。
另一边,电话响起来,她吓得腿都软了,还以为妈妈想起家里网线没拔以及预测到她会偷偷用电脑。还好,电话一接听是郑克的声音。林辜月打字慢,所以他们经常网上话了个开头就拨电话。
“上次没来得及问,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原本想问问温澜,但又担心你还没有告诉她。再加上很久没联系了,不好意思打扰她。”
“不知道要怎么描述。”
“辜月,你还好吗?”
“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她举起大拇指,“像是被人不断地揉搓倒刺一样,我不敢拔掉,大家说多吃水果就会好起来,我吃了,可是没好。是倒刺太顽固了,还是水果没有用,我不知道。我有一千次地祈祷,可不可以让我的班级里也出现一个温澜姐姐呢,她来帮我拔倒刺,可惜没有,始终不存在这样的人。”
她收起手指,紧紧握拳:“但是哥哥,你知道吗,不是只有寄托于人这一种方式。有人提醒我,我有一个很厉害的本事,能记住所有让我快乐的事情,所以反过来,我也可以让那些好事占满我的心,无视所有不好的事情,我也可以无视疼痛,无视倒刺。我用不着熬到另一个温澜姐姐出现了,哥哥,我想先信我自己。”
郑克一言不发,片刻后轻笑,放心地道:“我当年没找到的答案,被你找到了。辜月,你真聪明。”
林辜月害羞地挠挠脸。
“不过……你之前说,桦北是一个很适合创作、幻想的地方,那么市一小应该正相反。我的生活变得需要思考很多别的事情。”
“那么我想对当年的那句话进行补充——应该说,桦北是一个适合创思浪漫温馨的童话的地方。然而,痛苦也是创作者的养分。”
“什么意思?”
“珍惜你的每一种情感,把生活的所有片刻,无论好坏,都当做你的素材。这样的话会好受很多。你可以只爱圆满的童话,却不可以认为童话只有这一种。你也一定要懂得什么是遗憾的童话,因为总会有一天,你的主角会需要遗憾。而你得在那之前,收集这种情感。”
林辜月不由自主地在空气里划出“遗憾”两个字。
忽然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很多斑斓的蝴蝶,翩翩起舞。
“就在刚刚,我想到了一个关于遗憾的童话。或许我知道要怎么写它,因为不久之前我就感受到了这种情感。而且我想,还会有一个人喜欢这个故事。”
“正是动笔的好时候,对吧?”
林辜月又一次体验到了做贼的感觉。
上一回,是某个教师节,她和时洇打算送朱老师一瓶的千纸鹤。为了能尽快完工,时洇给电子表定了时,会在所有人都熟睡的凌晨响起,于是她们俩会依赖着走廊透进来的光,偷偷摸摸地做折纸手工。
其实白天做也不是不行,但她们那会儿觉得这样更有一种诚意感,是历经千辛万苦的大工程。
这次,林辜月在孤军奋战。
而洗手间成为了她的作战基地。
她会在每天尽量缩减淋浴时间,在前后的空隙写上几段话,又或者找练舞太累的借口说要泡澡,趴在浴缸边缘写。当然,最畅快的方式,还得是提前一小时起床,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写,那样时间更充裕,也不会太战战兢兢。只要妈妈喊她的时候,她把密码本藏在衣服里,装作刚洗漱完的样子出来就行了。
她从来不会选择在房间里写。
房间从来都不算作是她的私人空间。家人会把随时进出她的房间当成理所应当地事情。那样风险极大,她无法在忐忑的状态下写任何东西。
妈妈不会想到,关林辜月禁闭的洗手间,并没有令她有任何的瑟缩恐惧,反而尊重了她所有的私密,给予了她最大安全感。
在期末复习周之前,林辜月写完了这个关于遗憾的童话。
这个故事写了一个老爷爷,在一个孤单的星球上开了一家杂货铺。
这里每天只会接待一个客人,而他们都是来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有的人的书掉了最重要的一页,有的人宝剑上珍贵的红钻石不见了,有的人正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只靴子。而老爷爷想要寻找的是自己留在地球上的孙女。他每天都给孙女写信,写完后交给信使。信使把信件化作思念的的雨滴落向地球。
在故事里,没有一个客人找回了心爱的物件,但是杂货铺却治愈了他们——没关系,即使那页纸丢了,你也可以继续阅读;没有了红钻石,你依然是挥舞宝剑的勇士;你可以好好珍惜剩下的那只靴子,然后去买一双皮鞋穿上。
遗憾未必要被圆满,生活总有别处。
故事的最后,老爷爷依然没见到孙女,但那些代表想念的雨滴,会落在她的发梢上,又或者滴入她的咖啡杯里。他们在内心深处,彼此陪伴着。这种陪伴,超越了时间和距离,比真正的见面还要长久。
林辜月再找了个借口和时洇见面,托时洇把这个故事交给方晓琪。
过了一阵子,她收到了这样的一条留言:“辜月,谢谢你写的故事。这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故事里,最好的那一个。我会好好记住每一个有爷爷的过去,但不再将难过于没有爷爷陪伴的未来,我会带着那些美好的曾经,好好地生活。”
林辜月把满足的快乐偷偷藏在嘴角,然后将方晓琪的话打印下来,郑重地放进了她的铁盒里,顺带将其他纸片也都一一摞好,重新读了一遍桦北同学留给她的寄语。
她热爱的文字并没有抛弃她,她还是能够想出新的故事,并写下来,和过去一样。
时洇、叶限和沈嘉越也依然在她身边。
林辜月忽然觉得幸福是需要被提醒的,要相似片刻的出现,给予熟悉的感觉,或者是记忆中同样的人陪伴在身边,让人稳稳地站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不然人就会忘记经历过的美好,无限放大所有悲伤与痛苦,随着过剩的反省与控制不住的心事,被眼下所压垮。
所幸她没有。
林辜月有一个珍贵的回忆铁盒。铁盒里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物,及时地令她意识到了。
她很幸福。
这时,林辜月还没有读《追忆似水年华》,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与普鲁斯特共鸣。
她将这个发现称之为“幸福积累”,并无比自恋、自豪地用黑色马克笔,在铁盒上写道:林辜月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