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正常的不仅是离婚属于生意夫妻常见的操作,为了债务发生时至少保住一方。正常的还是婚姻与爱情无关,夫妻是资本的衍生关系。某种程度上,叶限和婚前合同的定位相同。
一打起诉状压在所有文件和证件的最上方,这是生活第一次为叶限点题,而他却懂事地冲妈妈笑:“那就好。”
叶限去游学,一路上都在挑给林辜月和沈嘉越的礼物。最后买了兔形封皮的皮质日记本、小提琴胸针和琴谱。
第一个被爸爸相中:“正好要去拜访的人有个三岁的女儿,虽然离写字的年纪还远,但是至少好过空手。”
叶限不肯:“这是特意买给辜月的。”
比起叶限不体贴地为爸爸着想,妈妈更不满意送这种显然很文不对题的礼物:“你把我房间那条丝巾先带去,那个谁的老婆不是新买了个二手包吗?”
叶限趁机抢过日记本,抱在怀里,躲回房间。
爸爸也向来厌恶他有孩子气的举动,气话说得不免大声:“你是不知道辜月她爸爸多可笑,和没有文化的人真是没有话说。我们聊光伏,他听成光胡,那个零食品牌。未来属于科技,有些只能在特定时代投机的人会被淘汰的。”
但是实际上,那天叶限根本没听到这句话,也没有从爸爸妈妈讳莫如深的口中模糊地拼出来。他把幻想放在这里,让记忆顺利成章,安慰自己,未来发生的那些都是他们一家造出的业,一点不无辜。是真是假重要吗?叶限必须把他们想成是有罪的,不然没办法心甘情愿地生吞变故。
接下来的事情都写在报纸上了,他们一家如此自信地被科技甩了一巴掌。
“小沈啊,我们什么时候有空见一面?云山旗下又新开一家粤系餐厅,就在你家附近,我请你和弟妹尝尝,怎么样?”
“小林啊,最近怎么样,有空陪我喝点?”
爸爸和林叔叔的那顿饭吃成功了。爸爸兜里的最后一笔钱,一部分用来买曾经瞧不起的新日期茅台,一部分用来请吃饭。也成功收回这顿饭的成本。林叔叔转了五万块说感谢过去几年。但是上门催债的人里有林家司机的丈夫,他们都见过。
捂住小狗星星的嘴偷偷搬家。月光照在家门口的路上,如同宽长的银白色脐带,他们脚步很新手地踱来踱去,像用最钝的剪刀来回剪。
在出租屋里,爸妈每天吵架,甚至是打架,倒符合传统正式的离婚过场,真正的情感破裂。爸爸开着早已抵押给银行的车,约会那位不知情却心怀投资的女人。妈妈可能发现了,也可能没有。她爱上抽烟,然后也爱上把烟灰缸扣在叶限的头顶上,爱上把泛着橙光的烟蒂烫在叶限的左肩膀。
多三流的剧情,像港影的清朝僵尸讲宫廷故事,又泛滥又不新鲜。毋宁说奶奶当过五年的走私犯,毋宁说外公发家实则是一起诈骗案,毋宁说舅舅骗妈妈把家里最后一笔钱拿走放民间高利贷最后血本无归。那是更后面知道,也更烂俗的故事。
家里的烟灰缸没用处了,叶限变成妈妈的烟灰缸。烫伤的水泡像金鱼吐出的泡,一次次涨缩,皮肤细胞在不断地重生,仿佛他的左肩是池。这是叶限在那段日子里最贴近生命真谛的时候。他在画画,伸手去打生在春夏中间的蚊子,把劣质木桌的一个桌腿拍断,却没捉到蚊子。
所有人都是坏的,他也是坏的,坏的人如果幸福才是不该的。叶限在现实中清晰地看到想象得到验证,多么的痛快啊。上天的善恶逻辑到他这一代得到了收束。他的才华与聪明,实则是这个罪人家庭的最不清白的赃物。
流泪属于很孩性的事情,冰淇淋掉在地上才该哭。叶限没哭过。
但他好想林辜月和沈嘉越。
叶限不画画和写作业的时候,就去翻他和林辜月的图画本。四年时间,一共画满十二本,五本在他这里,每天翻,就像温习名著里的金句。
林辜月很喜欢粉色,所以叶限总是最先把粉色的画笔用到尾巴。无数盒蜡笔和彩铅,堆成乐高城堡,原本是粉色的那一格都默契地空一块。慢慢地改用水彩,于是用空一罐又一罐的粉色颜料。学画色彩以后,画室的同学总开玩笑地互相抢白色颜料。他老是想到这几年。原来粉红才是叶限人生中的底色。
他不敢在家提他们,但妈妈会。妈妈时而如往日般温婉,说不管怎样,都是大人的问题,辜月和嘉越是很好的小朋友啊,叶限你要继续维持和他们的友情;时而癫狂,“我们家没有钱了,还欠了一堆债,什么都没有了!你的好生活全都没有了!但他们呢?他们有帮过我们家一点忙吗?你爸爸低声下气求他们,但是全都斤斤计较于自己的那点损失!没有一个人扪心自问我们家帮他们多少!这种人生的孩子算你的朋友吗?我们家供不起你了!你不要觉得你还有资格和他们一起玩!你和你那两个小朋友早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叶限也搞不清楚到底哪种话是对的。实在不理解,所以只能记住,倒背如流。以至于后来的他亦梦亦幻地把最后一句当成常识。
沈嘉越为了他,难得地多忧虑了。“林辜月要转学来市一小了,你是不是很开心?”从来读不懂别人脸色的人开始关心他的心情,变得小心翼翼,叶限太难过了,就是不想看见他这样所以才要离他远点。
当天晚上回家,发现房间里一地粉色碎片,妈妈坐在其中,“哈哈”笑了一声,抓起一把纸片砸了过来。叶限的眼前下起了一场粉色的骤雨,草莓兔的脸像万花筒一样,在空中千变万化。
他不娇气,从没嫌过出租屋的环境。但在这大片的粉色映衬下,头一次发现原来这个房间里的灯那么昏暗,家具那么破旧。
沙漠里的蛇其实有另一个名字,叫作“命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可以简化叫“我爸我妈”。以前和林辜月说“除非我们都被吃掉”还是太把自己当主角。他是被无视掉的。
他们曾经约定把这个图画故事叫“家”。从这一刻起,叶限的家不见天日。
七岁时想找林辜月就不管不顾打车去找,连她家在哪一户都不知道。那时是无知无畏。现在却犹犹豫豫。但第二天没忍住,还是找到七班去了。她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低头默写课文。他第一时间发现她的脖子上少了那条妈妈送给她的项链。在这之前,林辜月从来没有摘下过。
他冲到厕所呕吐,脑袋在回忆今早吃了什么来着,回忆不起来,一直吐到酸水才浑浑噩噩地回班。过几年,叶限想到这幕,都宁愿理由是自己被自己恶心到了。竟然把怀疑放在“好久不见”前面。
后来的他还深深记得,她说过最不能理解的作业是阅读摘抄,因为“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片段片句地把列夫托尔斯泰背得滚瓜烂熟,都未必能真的理解安娜为什么跳轨。
初中三年,他把她的书单按顺序读完。终于在十五岁时,在梦里,在那个楼梯间,把声音喊出来了。原来他酝酿那么多年,循环往复地翻译这一段岁月,想说的是:“抱歉,我也变成片段片句式的人了,我也只有那几年的金句人生比较好看。你最讨厌烟味,而我是烟灰缸。不可能让你喜欢了。”
做完解答,叶限回到时光里,变回当时的他,在还没有变成梦境的楼梯口,听见林辜月喊他的名字,看到她摔在台阶上,忽然感觉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都只是快融化的冰淇淋,而林辜月把那杯冰淇淋又放回冰箱里,短暂地恢复原状。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那杯冰淇淋化成烂泥。之后飞速离开他们和没有他们的日子就没什么好再回忆的了。至于有没有回归孩童地为冰淇淋哭过,他始终不愿意和任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