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说吃饭绝对不可以浪费,听话的林辜月不会挑鱼刺,筷子和手并用对付了老半天,冲着餐盘认真地埋头苦干,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同学大多都放弃吃鱼,选择直接倒掉。
她吃完后才发现,食堂里只坐着零星几个人了。
不逐大流时,会有一种异样的羞耻感,仿佛是成套的系列漫画书旁唯一一本单行本,非恶意的碍眼油然而生,紧接着就是要从书架抽出进行打量和研究。
因为不想出挑,刻意选择顺从命令,却又因为原来顺从才是少数,而被迫成为突兀者。
每个选项都不简单,无法想当然。
适应一个新环境,就是修改封面,学会系列漫画的字体与排版,无论技术多拙劣,也要达成第一眼上的一致。
林辜月的第一步,就是再也不要把刺多的鱼吃得太干净。
躺在木板床上的林辜月,听见蝉鸣蛙叫,还有风吹过时,树叶摇晃的响声。
宿舍门口点了蚊香,偶尔也会有生活老师用电蚊拍的声音。生活老师约莫五十多岁,姓杨,她让学生都喊她杨奶奶,住在林辜月八人间宿舍的斜对角单间里。
林辜月毫无困意,但是在杨奶奶和朱老师几次来回查房里,她都闭着眼睛装睡。
自己睡不着也好过被单独拎出来特别关心。
毕竟她无法回答自己为什么睡不着。只是眼眶酸得有点点难受,喉间还有种被重石卡住的感觉。
尽管只是报道日,宿舍几个女孩已经三三两两地玩在一起了,这是她们在幼儿园就习惯的事情,只需要一张贴纸和一个陪睡玩偶,就能在她们之间产生共鸣。小孩最会没有顾忌地牵起对方的手。
动物和人,都趋亲于与自己相似度最高的选项。她却没有柔软的皮毛和怀抱他人的能力,只得被排除在外。
她与周遭的一切都有违和感。如同塑料小黄鸭被丢进真实野性的池塘,它习惯了肥皂泡而不是浮萍绿苔,只得随水流而飘荡,但不会“咕嘎咕嘎”叫唤,一眼即能被看出不是同类。
第二天早上,林辜月给自己扎了一个马尾,练习了很多遍,不松也不紧,刚刚好。
桦北提前发的生活手册上写,女生需要提前学会扎头发,否则学校建议剪短发。林辜月舍不得自己留了这么久的长发,而且爸爸妈妈都很喜欢她的长发,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决定自己学习绑头发。
桦北小学生源不多,一个年级两个班,一个班也拢共不到四十人。学生都到齐了,教室看起来还是很有余地。也难怪桦北是单桌制,没有同桌。
开学典礼后到班的第一节课,是“交朋友”游戏。规则是和别人自我介绍,互通姓名了就可以牵起手来,从此以后是朋友。
大人似乎很高估小孩的社交能力,总是相信他们能敞开未经受骗、具有极大包容性的心扉,像是对待饭桌上的一道新菜般,自然而然地尝试,迎接拥抱每一个陌生人。
对于有些人轻而易举的天赋,对另一些人却是再三踌躇,难以启齿的困难。
所以很明显,林辜月也低估了同龄人的社交能力。桦北似乎有种魔力,总是在一晃眼间抬头,周围坐着的人就只剩下自己。
十几个孩子已经牵着手,环绕半个教室,他们笑得仿佛教室的中心是篝火般,下一秒就要开始载歌载舞,庆祝丰收和平安,而林辜月就是不敢靠近的、惧火的小兽。
朱老师走过来关切地问:“身体不舒服吗?”
林辜月摇头,挤出了个笑容。
“要去交朋友喔,不要一直坐着。”
然后把林辜月从座位上拉起来。
但没什么区别,原本是坐在位置上发呆,现在变成站在角落里发呆。
“林辜月你好,我叫时洇。”
是昨天在宿舍收拾行李偶然碰见的卷毛,也是她的上铺。但昨天是第一天来校,她们没来得及和任何人包括彼此打招呼。
“啊,你好,我叫.......喔,你知道了,我叫林辜月。”
时洇花椰菜般卷曲的头发,是全班女生中最短的,才到上耳,皮肤白皙,眼睛又圆又黑。
好像只小绵羊。
时洇捞起林辜月的手牵住。
“我就知道是你,你姐姐说她妹妹很内向,也很安静,怕你一个人呆着不敢和人讲话,拜托我一定要主动和你聊天。而且她还答应请我吃糖。”
林辜月想起挤眉弄眼叫唤肚子疼的温澜。
“其实我都差点忘了,但看到你一个人站在角落的可怜样,瞬间想起来。而且——你和你姐姐说的一样,想说什么都是盯着人看,好像要别人点头了才好意思开口。”
林辜月噎住:“.......我没有。”
“你就是有。所以你不要在我面前支支吾吾,或者小声讲话,不然我会想揍你。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竟然是只暴力小绵羊。
林辜月手足无措,只得点头。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点头摇头我看不见怎么办。我幼儿园老师说了,别人叫你回答,你就是要大声说出来才能听得到。”时洇用两只手挫汤圆般夹住林辜月的脸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我知道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
快点说呀。”
“我不想说了。”林辜月从她的魔爪中挣脱。
时洇大笑出声,林辜月不可置信地转头,她觉得自己被这只表面和顺的小绵羊戏弄了。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乖乖听话的木偶人,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的那种。”
“我不是。”
“不是就好。那我们就算朋友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一定要和你正式通知一声,你才会知道。还有,你看起来真的好呆啊。”
“我没有。”
但时洇说的也不错,林辜月并不热衷于交朋友。尤其对于只短暂停留的善人,即便是才刚上小学的她,无论多憧憬永远,但也在懵懂的直觉间,聪明地选择不奢求。
“算朋友”这个说法,像是为无法承担彼此超载负能时,提前寻找好的开脱与退路。这不是咬文嚼字,而是人与人相处间,心知肚明的本能。
朱老师喊学生们回座位,两个小女孩放开手。
时洇坐在倒数第四排,林辜月前桌的前桌。
不过,她应该是个好人。
林辜月撑着脸想。